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竞艳 作者:永井荷风 内容简介 《竞艳》为永井荷风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916年。小说描写东京艺妓驹代,短暂嫁为秋田乡下人家的小妾,丈夫死后又重新回到东京,重操旧业。驹代偶遇年轻时的相好吉冈,吉冈对她重燃热情,她却恋上旦角一丝。吉冈得知后另捧与驹代竞争的艺妓菊千代,而驹代与一丝的婚事也陡起波澜 小说以略带戏谑的笔触描写了艺妓世界的人情世故和其中个人的命运。体现了永井荷风在艺妓世界寻找的旧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 前言 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一八七九年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担任过明治政府文部大臣的秘书长。永井荷风早年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中学时代爱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学着写过俳句、落语、狂言和汉诗。一九〇三年,其父为使他将来成为一名实业家,让他去美国留学,而永井荷风更崇尚欧洲文化。留美期间,他受到美国自然风情的感染,后又转道法国旅行,因与父亲发生龃龉,失意中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的郁悒生活,但受到西方文学的熏陶,创作思想和风格均有明显变化。回国后他出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并主办了日本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一九一六年,永井荷风辞去教授和杂志编辑的工作,开始了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一九五九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于独居的陋巷。 永井荷风一生留下了许多小说、随笔和译作。最早的小说在当时的名作家广津柳浪的推荐下发表,初期作品《野心》(一九〇二)、《地狱之花》(一九〇二)等受法国左拉的影响,有早期自然主义的倾向。从法国回来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美国故事》(一九〇八)和《法国故事》(一九〇九)后,一跃成为知名作家。虽然《法国故事》曾受到明治政府禁止发行的处分,但这段时间是永井荷风创作生涯中创作愿望最强烈、生活最充实的时期。他应夏目漱石之邀而发表的长篇小说《冷笑》(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对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永井荷风的小说代表作有《隅田川》(一九一〇)、《竞艳》(一九一六)、《梅雨时节》(一九三一)和《东绮谭》(一九三七)等,此外他还著有随笔集《江户艺术论》(一九二〇)、《雨潇潇》(一九二二)、《下谷丛话》(一九二六)、《荷风随笔》(一九三三)及一些剧本。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日记《断肠亭杂稿》,简练而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大半生,既是一部优秀的随笔作品,也是了解这段时期日本社会风俗和作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的译诗集《珊瑚集》(一九一三)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有名译作,曾给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诗人以很大的影响。永井荷风于一九五二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日本艺术院委员。 早期作品《地狱之花》(谭晶华译)是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了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这部作品中既有左拉文学的影响,又有作者自身反抗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逆反精神也在《地狱之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待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并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此遭到社会的仇视、摈弃,非常孤立和苦恼。主人公园子对此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是“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这种不公平现象使作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同情弱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示反感和义愤。 这一点在《东绮谭》(谭晶华译)中也有明显的表露,他认为:是宰相和教育家们的欺骗、“名正言顺的妻女们的虚荣心”在“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的、邪恶而黑暗的街巷”。他相信: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 此外,永井荷风对当时日本的传播媒介为取悦读者而动辄对文人“笔诛”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的。他几次“受害”,除了敬而远之外,只能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进行嘲讽,甚至不惜咒骂几句来解恨。在《地狱之花》里,他借富子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在军国主义法西斯统治下,部分文学家充当御用文人,战时还有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而撰写所谓“国策文学”的人。永井荷风则一直采取正面对抗的态度,他的反战精神在日本文坛有口皆碑,其思想和言论在日记《断肠亭杂稿》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他曾采取抗税措施,目的是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在代表作《东绮谭》中,永井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例如主人公面对警察的无理盘查和抄身,臆造了一个家庭成员——妻子,并把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说成妻子的诞生日,临行前主人公把所吸的烟雾朝警察所在的派出所里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以表示对警方的蔑视。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其理由是躲避收音机广播的噪声,而噪声中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拿九州方言讲的政论”。尽管商店橱窗里装饰了战地士兵的偶人,但路人漠不关心,使主人公感到“异样”。“五一五事件”(1)后,电线杆上贴满号外,而民众对此并无特别表情,“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在这部作品里,永井荷风对警察的蛮横、无知以及日本发动大战前的黑暗时代的嘲讽是尖锐和无情的。他怀着一种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步步滑向战争深渊。 由于永井荷风长期受到西方文明的熏陶,因而对西方文化和文明极为熟悉,他比较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去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了二百年的锁国期,到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发挥天生的模仿才干,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经济政治制度,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永井荷风在作品中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嘲弄和批判。 《梅雨时节》(郭洁敏译)主要写一个名叫君江的咖啡馆女招待从乡下进城后,在东京闹市银座的特定环境中,受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变成一个沉溺在与异性淫乱取乐之中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并非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快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使人道德沦丧的现象,有文明批判的倾向。在《东绮谭》中,永井荷风对当时东京实际存在的俗恶现象披露很多,抨击得也很激烈。诸如咖啡、红茶的喝法,外国人名地名的译法,赤坂溜池牛肉店栏杆的装饰,出租汽车司机的不文明举动,现代人无处不露的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优越感,文人墨客的结党营私作风,等等。通过这些,我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及精神状态。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这样评价他:“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还是一位完全消化吸收了的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有国外生活经历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因此,当时的永井荷风就像一只立于鸡群的鹤,他是孤立的,恐怕真正理解他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日本人并不很多。 永井荷风的作品还有明显的怀古倾向,代表作《隅田川》(谭晶华译)就是永井荷风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萝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者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重合的。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因此,他想尽力把该处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表达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 《东绮谭》也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这种情绪。在谈到阿雪的形象时,永井荷风写道:“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正是作者要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它是消极和颓废的。永井荷风对它的无限留恋和热衷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但也是社会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造成的结果。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事件”(2)(也叫“大逆事件”)发生时,担任庆应义塾大学文科教授的永井荷风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二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 另外,永井荷风还写有《积雪消融》(谭晶华译)和《两个妻子》(谭晶华译)等中短篇小说。 应该看到,永井荷风的文学是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其思想倾向也绝不是单一的。他的一生证明他是一位坚持自己思想、维护自己个性的很有特点的作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艺术上,永井荷风所代表的日本唯美主义的文学作品克服了自然主义平板单调的缺点,感觉敏锐、语汇丰富、诗情洋溢,其艺术形式也是多彩多姿的。 谭晶华 (1)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日本海军青年将校和“爱乡塾”学生对政府腐败和《伦敦条约》削弱了日本海军力量一事不满,为建立军事政权而发动兵变。兵变军人袭击首相官邸等处,杀害犬养毅首相。事件后日本军部势力增强,政党内阁时代宣告结束。 (2)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等社会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被指控图谋杀害天皇而被捕,十二人被处死。 一 幕间 趁幕间休息出来蹓跶的人们把帝国剧场的走道塞得拥挤不堪,大厅的楼梯上,一位正朝上走的艺妓和往下走的绅士险些撞个满怀,互相对视的俩人都不由吃了一惊。 “哎呀,吉冈先生哪!” “喔,是你呀。” “真是久违了!” “你还在当艺妓吗?” “从去年年底开始……又干上了。” “原来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打那以后,我停业正好七年。” “嗨,已经七年过去啦!” 再次开演的铃声响了,出来闲逛的人急着返回各自的座位,走廊里一时间显得更加混乱。那艺妓在为这种局面不会引人注目而感到庆幸似的,稍稍凑近绅士,仰着脸说:“您一点儿没变嘛!” “哪里!你才越发显得年轻啊!” “哎,您真会开玩笑,已到了这把年纪……” “真的,完全没变哪!” 吉冈注视着女人的脸,真有点不可思议似的。想到以前她当艺妓时才十七八岁,加上过去的这七年,如今该有二十五六岁了。但是她眼前的姿色与雏妓出身刚成为艺妓那阵子别无二致。不胖不瘦的身材,水灵灵的大眼睛,丰腴的脸颊上仍然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露出右边的犬齿微笑的嘴角边依旧保留着几分孩子般的纯真。 “日后再拜访您好好聊聊。” “你现在用什么艺名啊?还是原先的名字吗?” “不,现在我叫驹代了。” “是嘛,以后我会请你的。” “多谢您……” 舞台上早已响起梆子的敲击声,驹代沿着走廊向右拐去,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吉冈同样快步朝左边相反的方向离去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站定回首望去,走廊里只有领座的小姑娘和小卖部的女人在晃悠,驹代已踪影全无。吉冈顺势在走廊上的凳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不由得回想起七八年前的事来。二十六岁打学校毕业后,吉冈去西方留学了两年后进了现在供职的公司,一想到这六七年来自己为公司如此拼命工作,他真感到自豪。曾染指于股票,积蓄了财产,且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同时,他也痛快地玩乐过、豪饮过,却竟然不曾搞垮身体。如同他历来得意非凡地对人自夸的那样,他的身子骨天天是日理万机,丝毫没有回顾往事的闲暇和机会。然而,今晚偶然邂逅了学生时代使自己最早懂得艺妓的那个女人后,吉冈居然首次追怀起遥远的过去来,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是何缘故。 混沌初开时的吉冈觉得艺妓个个都是绝代美人,若是艺妓跟自己搭上句话,着实会叫人喜不自禁。如此清纯的心情,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了——吉冈听着舞台上传来的三弦伴奏音乐,回想起当年首次涉足新桥冶游时的情景,颇感好笑,不觉忍俊不禁。再联想到自己以往纵情欢乐、放浪不拘的经历,简直是羞与人言,同时自己又是那么万事小心谨慎,工于心计,想来不禁滋生出一种不好意思的奇妙感觉。本人在这方面竟然也如此乖巧机灵,吉冈似乎第一次觉察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对那些琐碎小事太过用心了。 或许恰如吉冈所思,他进入现在这家公司还不到十年,却早早地被拔擢到营业股长的重要岗位。正因为被经理和董事们当作难得的人才,反而在同僚和下属间缺了人缘。 三年前吉冈开始关照一名在新桥挂出“凑家”招牌的艺妓力次,不过,他却并没有像常见的男人那样完全被她掌控。吉冈明白,力次的相貌平平,一目了然。虽然容貌不佳,而技艺却很扎实,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被人尊为大姐。吉冈觉得,在社会上工作、参加宴会应酬等,若有一两位能够掌控的艺妓对自己而言比较方便,又能省去不必要的花销,所以他才主动进攻,把力次搞到手。 吉冈还有一个形同小妾的情妇,她是位于滨町的颇为像样的名为“村咲”的招妓酒吧的女老板。以前她还在代地边的招妓茶馆当女招待那阵子,吉冈就像玩腻艺妓的男人会招惹意料之外的麻烦那样,趁着酒醉之时与之发生关系,酒醒后又开始追悔莫及,觉得上了女方的当。万一自己对茶馆女招待下手的事被平时经常在宴会上碰到的艺妓们知晓岂不糟糕。于是吉冈与对方约定对发生的一切保密,今后不再纠缠不清,并决定由吉冈私下出资开办这家“村咲”酒吧。酒吧运气很好,生意兴隆,每晚座位供不应求。目睹这番盛况,吉冈觉得自己只顾提供数量不菲的资金,却不去女人处占点便宜,未免有些傻,便去喝了一两次酒,又不为人知地恢复了那种关系。那女人今年三十岁,肤色白皙、体态高大丰腴。与良家妇女相比当然显得比较时髦,但是若与艺妓相比则品味差矣,总有一种浓厚的郁闷感。换言之,花街柳巷中的女招待们特有的健壮风流的体态举止,每当吉冈酒醉之时,不会打动他的情感,只会煽动他的淫欲。交媾之后,吉冈会立马感到后悔,继而又周而复始,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最终,与女老板结下了无法解脱的孽缘。 比较了自己与别人种种复杂的关系之后,吉冈回想起当年驹代十八岁、自己二十五岁时两个人由不谙世事到逐渐熟悉亲密起来的纯真无邪的心情,不禁产生出一种观剧或读小说似的美感,正因为美妙,才令人滋生了有点不靠谱且不够真实、怪怪的感觉。 “嗨,原来你在这儿呀,刚才我还在到处找你呢。” 这是位身穿西服、身材矮小的肥胖男子,他似乎在二楼的餐厅里灌了不少威士忌,恰似财神爷的胖乎乎的圆脸涨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汗珠,“刚才来电话了。” “哪儿来的?” “老地方。”矮胖子认定四下别无他人,便在吉冈身边坐了下来,“看来近来没怎么光顾凑家嘛。” “她的电话打到你那儿去了?” “我以为是哪个姑娘呢,还自我得意了一番。谁知又是找你的,我可真没福分啊,哈哈哈……” “看来,力次是知道我们今晚都在这儿了。” “准保是熟人中有人来看戏给她报了信。她让你回去时一定去弯一下。” “江田君,还有比你说得更难得的故事噢。”吉冈向江田敬了一支金咬口的香烟,环顾一下四周说,“我们去餐厅吧。” “又是滨町那边的事吗?” “不对,不是那些旧闻,是罗曼传奇。” “哎,什么事啊?” “就是小说里说的那种事儿。” “是嘛,蛮有趣的。” 江田随声附和着,跟随吉冈通过走廊走进地下室那间宽敞的餐厅。 “还是喝威士忌吗?” “不,今晚已经晕乎乎了,就喝点啤酒吧。不过,离烂醉还早,哈哈哈……” 江田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布满皱纹,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那言谈举止,谁见了都会认定他准是吉冈的帮闲。虽然两人的年纪不差上下,但江田大部谢顶的脑袋上的头发稀疏鬈曲,他在吉冈管理的公司股票部门是一个科员,在举办宴会、游园会之类的活动时负责接待,因此与营业股长吉冈一样,在花街柳巷中有点名气。不论到哪儿,只要通报说是某公司的江田先生,人们就知道是这位贪杯好酒、天真无邪的爱打趣的人,艺妓自不必说,连茶馆里的女招待对他也不见外,不时讲些颇为失礼的话,江田对此却从不光火。女人们越是轻侮、戏弄,他越发忘形,把自己作践成一个不值一钱的人。然而,据说他家已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 “你说的难得的故事是什么呀?”一手端起男侍送来的啤酒,江田摆出一副迫切想听的样子,强调说,“莫非又瞒着本人交上新的桃花运了?哈哈哈哈。” “我倒宁可是那样。” “哎,听上去这可是罪过哟!” “江田君,你可别笑话我。今晚我首次对一个女人着迷。”说毕,吉冈朝四下望了望,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两三个男侍在远处的一角凑在一起聊天,一眼望去,只见铺着白布没有食客的餐桌上的西洋花草,在电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光鲜亮丽。 “江田君,这可是真实的正经话。” “嗨,我这不是在洗耳恭听吗?” “不行,老跟你说笑……要讲点正经的就这么难。刚才我在楼道里偶然遇到的。” “嗯。” “还是我上学那阵结识的女人。” “是大家闺秀吗?当了谁的太太啊?” “太性急了!不是良家女,而是艺妓。” “是艺妓啊。如此说来,这方面的修行你开始得还挺早嘛!” “她是我有了这方面的嗜好后最先遇到的艺妓,当时名叫驹三。对了,我跟她玩了一年,正热乎时我从学校毕业,又立即要去留洋,我想当时对彼此的关系作了妥当的了结才分手的。” “嗯嗯。”江田毫不惋惜地大口大口地抽着吉冈送的金嘴儿香烟。 “事隔七年,她又在新桥复出了,说是现在叫驹代了。” “驹代……她家住哪儿?” “只是打听了她的名字,至于是自己开店还是举债偿还均一无所知。” “暗地里向其他人打听一下,马上就会搞明白的。” “总之歇手七年又复出重操旧业总会有点原委的。其实我很想知道迄今为止是什么人在关照她。” “你审查得真够仔细的。” “没法子,这种事最重要的是一开始就弄明白。不知道是朋友的女人就出手勾引,搞上后遭人嫉恨,这种事不是常有嘛。” “事情进展神速,鄙人也不可磨蹭。反正先去见识一下本人。她现在哪儿?在包厢里吗?” “就刚才在走廊里见到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回去时总得去个什么地方吧?到时我陪着你,也好让我从容地鉴定一下。” “那就拜托你了。” “力次快成祇王妓女(1)了,真可怜呀……哈哈哈哈。” “对她来说这算得了什么,你也知道,我对她一直是关照的。就是我不去,她手下还有四五个艺妓,有固定的相好应酬,没什么可犯愁的。” 有客人毫不顾忌地大声说着从走廊里走入餐厅。吉冈听到后停下话头。舞台上传来紧锣密鼓声,好像正在上演武打戏。 “喂,茶房,结账……” 吉冈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1) 祇王为《平家物语》中的人物,京堀川的妓女、能歌善舞的白拍子舞女。失去平清盛的宠爱后削发为尼,与妹妹祇女和母亲隐居嵯峨祇王寺。此处指被遗弃的妓女。 二 极品 “晚上好,欢迎光临……”滨崎酒楼的老板娘恭恭敬敬地双手伏地,从里屋问道,“您这是打哪儿来呀?” “应邀去了帝国剧院,看在藤田先生的面子上,看了女戏子的演出。”要脱裙裤的吉冈站着说,“当个女戏子的主顾也不容易啊,老得去当观众。” “还是艺妓来得太平啊。”女老板移坐到紫檀木的餐桌边,“江田先生,看您热的,换件衣服轻松一下如何?” “没关系,今晚再热也得忍着。浴衣这玩艺儿就是不好,活像伊势舞歌剧中被斩首的家伙。” “您可真是彬彬有礼啊。” “女掌柜的,其实我有点儿事想请你帮忙呢!” “悉听吩咐。” “太好了!今晚请允许我当回老爷,行吗?艺妓嘛,请叫平时没叫过的。” “明白。那叫哪一家的呢?” “这个嘛,反正别叫力次。” “哎,您这是为什么?” “所以我才说要你帮忙嘛。过会儿你就会明白的。” “不过,您这样……”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吉冈,吉冈抽着烟,诡异地含笑不语。女招待端来酒菜,江田急忙干了一杯,指着老板娘说: “赶紧去叫那个叫驹代的艺妓,驹代!” “驹代……”老板娘望着女招待的脸。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是美人噢。” “喔,是阿十那儿的……对吧?”女招待似乎一下子想起来了。 “是阿十店里的?”老板娘总算明白过来,放下酒杯说,“还没来过这里吧?” “来过了!前天晚上不是来打过招呼吗?就在千代松的宴席上……” “哦,对了,就是那个长得讨人喜欢的胖乎乎的小个子……人一上年纪,会把各种事情都混到一起。” “其他人还叫谁呢?十吉有好一阵没叫了吧?”江田看了吉冈一眼,“还是叫同一家的吧?” “好的。” “明白。”女招待顺便把茶壶茶碗放入托盘后带走。女老板把酒杯还给江田,“是怎么回事啊?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哈,难怪你不明白,是今晚突然冒出来的事,说实话,连我也不知所措呢。哈哈哈哈。不管怎样,对方的回音才叫人等得焦急,还不知她们能不能来呢。” “你这话听上去更加莫名其妙了。” “行了,放心吧,事情会越来越有趣的。” 女招待回来说:“听说驹代正在看戏,马上就来。” “哈哈哈……”江田不觉笑了起来。 “怎么了……吓我一跳。” “好哇。那另一个来吗?” “说十吉和其他人都走不开,该怎么办呢?” “嗨,”江田瞅着吉冈,“叫她们能来的就来!” 这次老板娘将女招待留在现场,亲自去回电话了。 “看来一切顺利,还是一个人好说话。” “阿蝶,来,喝一杯。”吉冈向女招待劝酒,“你是否知道,驹代有没有固定的相好?” “她是位相当不错的艺妓啊。”女招待巧妙地避开,“据说老早就在这一带混过。” “哈哈哈哈。”江田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江田先生,打刚才起,您觉得有啥好笑的?” “太好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个驹代是我的艺妓呀。七年前初到此地时可谓名噪一时啊。” “哟,您?嗬嗬嗬嗬。” “好笑么?真是失礼。” “那全是实话,我可以证明。听说她对江田还迷过一阵子,后来因故分手的。今晚是阔别十年后的重逢呢!” “哎呀,要真是这样,还非同一般哪。” “‘要真是这样’是什么意思?阿蝶呀,你这人还挺会猜疑。那会儿我一点没谢顶,身材清瘦修长,真想让你见识一下。” 两人你来我往的当口,走道上传来脚步声,“阿姐,是这一间吗?” 江田故意跳起来坐直了身体。 拉开纸槅门的正是驹代。 她梳着散岛田发髻,头上插着透雕的银梳子和翡翠簪子,身穿唐栈图案的上等单衣,趣味颇为流行,却好像又担心显得老气,所以特地在衬领上多加了不少刺绣,系着古代加贺国友禅黑缎子做的两面用腰带,上面扎有粗大绞染的浅葱色绸衬垫,还用了大颗珍珠的带扣和青瓷色的绦带。 “刚才……”驹代正要寒暄,意识到不曾谋面的江田也在场,于是稍稍改变口气说道,“晚上好。” 江田赶紧敬酒。“刚才一直在看戏?” “是的,您也去了吗?” “散场时本想去请你的,但不知你坐在哪儿……”江田边说边若无其事地仔细地观察着驹代的穿着、携带物及席上的应酬态度。虽说此事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但是江田喜欢在这种场合纯粹地起劲哄闹,今天为了吉冈,他要以旁观者清的眼光把驹代的艺妓根底探个水落石出。说是新桥的艺妓,但是江田心中明白,其中绝对是分三六九等的。驹代是过去的老相好,若现在过于廉价,恐怕也会损害吉冈的面子。学生时代的吉冈和如今被实业界另眼相看的吉冈毕竟不同,想到这一点,江田真心实意地感到,为了完成使命,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喝醉。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吉冈本人更无须多说。对于驹代的境况,究竟是隶属艺妓馆、独立单干还是干着玩玩的,这些都不必傻乎乎地开口去问,凭着自己平时与艺妓相处而练就的眼力,综合她的穿着打扮、应酬举止,吉冈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驹代把江田给她的酒杯认真洗净后返还,举止优雅地为他斟酒,凭着自己接客的经验,虽然无法肯定,却也将今晚初次见面的江田与吉冈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她好像更加谨慎对待,光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天太热了,这戏也没法看了。” “驹代。”吉冈冷不防地却又极其亲密地问,“你多大了?” “我……年龄还是别问了。吉冈先生,您呢?” “我已经四十岁了。” “瞎说吧。”驹代孩子般地歪着头,扳着手指数数,自言自语地说,“那时我是十七……后来……” 江田在一边插嘴:“我说,还有旁人在场哟!” “哟,请多包涵。说着说着就……” “那时,那时候的,到底是啥时候呀?” 驹代露出可爱的虎牙,嫣然一笑:“吉冈先生,您,只有您说的年长数的一半吧?” “今晚就让我们听听你的经历吧。” “您的吗……” “是你的!我留洋以后,你又干了几年?” “是啊。”驹代摆弄着扇子,翻着眼珠看着天花板想了想,“前后算起来大约两年左右吧。” “是嘛。如此说来,或许和我留洋回国是差不多的时间吧。”吉冈很想问问驹代当时看中的是什么人,但难以启齿,便若无其事地说,“当艺妓还是比一般女人好哇!” “我并不是喜欢干这营生,只是不当艺妓就毫无其他办法啊。” 驹代慢慢喝干了杯中酒,把酒杯放下,沉默片刻,像是决定已定:“瞒着您也没意思,”她蹭膝向前,“有一段时间我正经当了太太。您去留洋,我们的关系也结束了,说实话,当时我是有点悲观的。嗬嗬嗬嗬,我可不会撒谎。后来碰巧有位乡下大财主的少爷来东京学习,他说要关照我,是他帮我脱了籍。” “原来这样。” “最初时我当了他的姨太太,之后,他又非让我跟他回老家,说是去乡下后会娶我当真正的太太。我心里虽然不乐意,但又觉得自己不会总这样年轻,也希望能扶正当太太,便轻率地应承了。” “他的老家在哪儿……” “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对了,就是出大马哈鱼的地方。” “是新潟吧。” “不对,是在北海道那边,就是叫秋田的地方,真是冷得不得了,令人厌恶。我实在忘不了,竟在那里熬了三年。” “最终还是没能忍下去吧。” “您听我说,那是有道理的。我老公死了,我原来又当过艺妓,公婆都是挺有身价脸面的人,家里还有两个小叔子,老是被人说长道短,我孤身一人如何待得下去。” “噢,明白了。来喝一杯,歇口气……” “不好意思。”驹代任由江田为自己斟酒,“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还望二位提携关照。” “其他艺妓怎么回事儿,不来了吗?” “还不到十一点呢。”江田掏出表看看时间,适逢有人来叫驹代接电话,目送驹代的背影,他压低嗓门说,“挺不错的,极品啊!” “哈哈哈哈哈!” “还是没外人来干扰的好。今晚看来差不多我也该告辞了。” “不至于吧。又不是只有今天一个晚上。” “骑上虎背就莫下来,她本人也有这份意思,让人丢面子的事儿可是罪过呀。”江田一口气喝干了自己面前的两杯酒,毫不客气地从吉冈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同时站起身来。 三 鸭跖草 驹代接完跟包打来的电话欲回酒席房间时,被账房的女掌柜叫住:“阿驹,等一下。” 于是,驹代娇声地应着,抢先一声问道: “女掌柜的,这边算完事了吧?” “啊,你去问问客人吧。”女掌柜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一边抽着烟,一边以蛮有把握的语气说,“他们还从未在这里过夜呢……” 驹代一下子被呛住了。虽然吉冈以前跟自己有过来往,可是如今,两人间已不该有情不情愿的问题。对方是吉冈的话当绝无问题,但分别多年,被点到的当夜立刻委身于人,是否会像当年当雏妓那阵一样被酒楼的人小看,驹代对此颇为顾忌。其实,驹代尚未想过吉冈到底有无这方面的意思,怎么说也是阔别多年在戏院偶遇后归途中的事,若吉冈真有那种意思才叫自己,我又不是刚入行的女人,何需酒馆的女掌柜传话,直接使个眼色暗示一下自己,那会给我挣得多大的面子……如此想来,驹代不由得心头火起。 “那么,掌柜的,还麻烦您记下时间结账。” 丢下这句话,驹代径直回到二楼的客房,电灯照亮了杯盘狼藉的紫檀木餐桌,却不见了吉冈和江田两人的踪影。驹代也想到他们可能去上厕所了,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心想由他们去吧,就此在灯下坐了下来。然后,习惯地从腰带间取出化妆小镜子,抚弄着鬓发,用纸巾擦拭面颊。她茫然地看着镜子,不知不觉地沉浸到一种忧愁之中,这种忧思愁绪平时经常萦绕在驹代的内心深处。 这并非男女艳闻方面的烦恼,当然深挖下去,或许正是那种忧愁的根源,但是驹代本人还是坚信,自己的艰辛绝不是那种轻浮的东西。令驹代忧心的是自己的归宿。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往后势必一年年变得人老珠黄,使驹代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焦虑。她十四岁时接受调教,十六岁时以雏妓身份陪客,十九岁的年末被人赎身从良,二十二岁被老公带回其故乡秋田,第三个年头又与他死别。在此之前,驹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于连自己的未来也不曾好好想过。丈夫死后,如果她想留在秋田婆家生活也并非不可,但是那么做的话,自己必须横下这条心,要比尼姑还要谨慎地过日子才行。怎么说乡下的财主一家子和自己总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种地方终其一生,对城市长大的女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与其那样苟活,还不如死掉算了。如此思前想后的结果是不顾一切地逃回东京。虽说回到了城里,但一到上野车站,驹代就为自己的安身之处犯愁。与自己的娘家已多年不通音讯,所以除了当年收留她的新桥艺妓馆之外,偌大的东京大都会中居然没有一家可寻求帮助的地方。驹代此刻才生来首次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孤身女人是多么可悲可怜,而且,今后自己的一生,无论是死是活、何去何从都必须靠自己来决断了。若是投靠以前作为养女被收留的那家艺妓馆,当然暂时不必为住处担心,而且今后的事也会得到他们的关照。驹代这么思考着,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滋生出女人的意气:七年前那么体面风光地被赎离的人,如今走投无路地又回到这家艺妓馆来,让人见了是多么难受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再回那儿……已经坐上了开往新桥的电车,却仍在冥思苦想。突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喊的还是她从前的艺名“驹三”。驹代吃惊地循声望去,源头是秋田的老公当年常去光顾的酒楼里名叫阿龙的女招待。阿龙告诉驹代,她这几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去年年末总算在南地开了一家新店,在阿龙的竭力劝说下,驹代幸运地在阿龙家安顿下来,不久,又因故搬到现在这家名叫尾花的艺妓馆——由老妓十吉经营。 突然间耳边传来年轻艺妓的话声,“哟,讨厌——你呀——别动手动脚的。”同时,又传来两三个客人沙哑的哄笑声,“哈哈哈哈!”驹代惊异地环视周围的动静。 “哎呀,你怎么又这样——好色鬼——真是的——” 随着客人们再次发出的笑声,那女子也孩子气地笑了。笑声是从正对面的隔壁酒楼的二楼传过来的,两家酒楼间夹着一个三坪大小的小庭院。 驹代忽然无缘无故地对当艺妓感到厌恶,身为艺妓,只能无可奈何地任人玩弄……随后又想到自己这样的人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受到许多佣仆的敬重,由此,她真想哭上一场…… 这时从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个女招待,“呀,驹代,你在这儿!”她一边收拾客房里的杯盘碗筷,一边说,“他们在那儿,在那栋房子的客房里。” “是么。”驹代应道,一下子觉得心跳剧烈、面红耳赤起来,然而,当她静静地起身,提起和服下摆欲走下二楼时,心情已经为之一变了。先前那种郁闷的心境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已干上这一行,就不能拖拉犹疑,得尽早抓住客户建立关系图谋发展。驹代一心想着生意,沿着曲曲弯弯的走廊,打开尽头处的杉木门,是一间漆黑的酒楼厨房,边上有一间三铺席大小带套间的房间,两间房之间的纸槅门敞开着,一幅对折屏风挡住了里屋的视线,竹箔的天花板上被随意开了个洞,一盏电灯垂吊着,屏风上方只见灯光照射下缕缕升腾而起的纸烟雾。 驹代觉得时光骤然倒转,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七年前当雏妓的时候。自从重又干上这一营生转眼已近半年,她总在不露声色地抬高身价,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在各家酒楼无论客人怎么忽悠,她总能巧妙地摆脱纠缠,所以,在今夜之前,其实驹代还不曾陪客过夜。 驹代想在屏风相隔的外间朝里间打声招呼:“是您啊!”但又觉得晚了不合适,若一声不吭地径直闯进去又太唐突尴尬,还在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时,碰巧吉冈发觉有人来到屏风外的邻间,问道:“喂,是阿蝶吗?” 趁着吉冈招呼女招待的时机,驹代应道:“您有何吩咐?”说道,在靠近屏风处坐了下来。 吉冈已经换上了浴衣,盘腿坐在被褥上,嘴上叼着烟卷。他回头咧嘴一笑,“哦,是你。” 驹代再次气急心跳、脸颊燥热起来,默默地坐到枕边,自然地低着头。 “怎么样?好久不见了。”吉冈轻轻地把手搭在驹代的肩上。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驹代伸手去掏和服袖中的烟荷包,“我总觉得有点别扭,分开那么久,有点怪怪的感觉。” 吉冈久久地注视着女人的颈项和侧脸,柔声柔气地说:“驹代,今晚你能好好陪陪我吗?” 驹代没有作答,嘴里含着要解开的烟荷包的绳结,半扭着头抬眼看了吉冈一眼,嫣然一笑:“您家里的不介意吗?” “没事儿。不过我已经不会像学生时代那样胡来了,还是那时候有趣哪。”说着,吉冈握住了驹代的手。 “说得没错,您可没少玩乐……怎么样,现在再像当年那样一连几天浪荡不归的话,”驹代这才点燃了烟卷儿,瞥了吉冈一眼,“您太太一定会埋怨的吧。” “我老婆?她对我的嗜好早就领教了,什么也不会说。” “那其他的艺妓们……”驹代已摆脱了刚才的难为情,她稍稍侧过身子,半躺在被褥上,“说什么我都不怕了。她们说我,我也可以反过去讲她们,您说呢?” “怎么说她们?” “和她们相比,我和您相好要早得多,对吗?” “有十年了吧,哈哈哈哈!” “今天我觉得头有点疼,大概是看戏时热着了……”说着,驹代把腰带衬垫打结的那头从腰带中拽了出来,正要解开,却突然嚷起来,“哎哟,好疼!” “怎么啦?” “解不开了!系得太紧了,哟,好痛……指尖都卡得通红了!”她让吉冈看她的手,“我就喜欢把腰带系得紧紧的,不勒得喘不过气来就觉得不舒服。” 驹代的下颏紧紧抵住咽喉,使劲解开腰带衬垫的结扣,却怎么也解不开。 “怎么回事,让我瞧瞧!”吉冈在被褥上蹭行过来。 “系得太紧了吧!”驹代把带结扣交给吉冈,把掖进腰带的钱包、记事本、手镜、牙签盒等物品抽了出来。 “是系得很紧,你可真够厉害的!” “总算解开了,不好意思。” 驹代大口喘着粗气,然后猛然站起身来,拖着吧嗒一声掉落在地的腰带衬垫,走近墙壁,背对着吉冈动手解腰带结。 吉冈抽着烟,久久注视着将驹代缠成柳腰的那条长长的整幅红纺绸捋腰带一圈圈地从她腰间滑落下来,在展开的和服下摆上漩涡状地叠加起来。相对七年前不满二十岁那时而言,在这种场合,驹代已显得应付自如、成熟老练多了,当然她也经历了相当的辛劳。如今二十五六岁的驹代,其成熟的肉体必定更加诱人,和从前相比,现在的模样究竟如何?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种比看陌生女人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强烈冲击着吉冈的心房,甚至对驹代正解开的那条长长的捋腰带感到不耐烦起来。 驹代总算解完了整幅腰带,转过身来,身上的单衣因下摆的重量自动地从圆润的肩膀上轻轻滑落下来。被灯光照亮的那件长衬衣,用于夏季,所以保留白绉绸的本色质地,一大片鸭跖草聚在水流中,用靛蓝印染的花朵,叶子呈嫩绿色,绞染法染出的淡青色露珠相当出彩。若在平时,吉冈会讨嫌地说上一句“想必这是本地圆领店里最自豪的商品吧!价格贵得惊人”,但此刻他早已失去这份从容,猴急得恨不得猛然把驹代拉进怀里。驹代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吉冈的用意,她站起身来,用脚后跟把脱下的和服悄悄地推到后面,同时看到之前一直未曾发现的女用睡衣,一下子活动起舍不得让自己那件宝贝的长衬衫被汗水濡湿的女人特有的心眼,喃喃自语地说:“这儿备有浴衣呀!” 吉冈觉得驹代再换衣服又要耽搁时间,便不耐烦地说:“不必再换了吧!”于是,驹代快速将已经解开的博多窄腰带解下,同时转过身来,顺势把贴身穿的汗衫连同穿在外面印有鸭跖草图案的长衬衫一下子脱下甩到身后,正面被明亮灯光照射着,赤裸的身体像雪一样白皙。吉冈忘情地一把抓住正要弯腰去拿睡衣的手,用力拉进自己的怀里。 “哟,您怎么啦?”冷不防被拽住的驹代不由得一个踉跄,眼看着横倒下去的丰腴而敦实的肉身正好被吉冈的两条手臂接住,他立刻紧紧抱住她,把嘴唇凑近稍作挣扎的女人耳边,“驹代,我们有七年没在一起了。” “您哪,可别就只来这一次,求您了。”驹代知道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她为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而羞臊,赶紧闭上了眼睛。 两人就这样不再言语,男人好像痛饮烈酒那样满面通红,手臂和颈项上青筋直暴,女人恰似昏死过去,后颈枕在男人手臂上,脑袋下垂,倒银杏的头发卷在不停地摇晃打颤,乳房袒露的胸部搏动的心跳渐渐剧烈起来,紧闭的朱唇自然柔和地裂开,漂亮的牙齿间隐约可见的舌尖真是妙不可言。 吉冈一下凑过来把自己的嘴唇轻轻压在上面,那条托着女人颈项的手臂就那么一直支撑着,直到觉得沉重到麻木的地步。不过,他很快就轮番亲吻着女人身上更加柔软细滑的部分:嘴唇、乳头、耳垂、合着的眼睑、下颏的后侧。 女人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起来,张开的嘴巴和鼻孔中喷出的滚烫的热气呼在男人的肩胛上。随着驹代发出的痛苦的叫声,她那条平放着的腿不知不觉地绷直,身体朝后仰去的同时,搁在榻榻米上的双手一下子抱住男人的身体,炽热的呼吸越益急促、激烈,随着她再次发出的低沉的哼哼声,双手竟聚起了全身可怕的力气。 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听到这声响,驹代半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房内灯光明亮,她声音颤抖着说:“你,把灯关上吧!” 但是,男人的接吻把她的声音封住了一半,女人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有点喘不上气来。她顾不上全身赤裸的羞怯,像是在哀求男人赶快行事。吉冈轻轻地把女人的身体从手上放下,再将麻布制成的睡衣拉近女人,但是决不关上电灯。吉冈想要一览无余地好好欣赏自己男性力量给女人造成的欲死成仙、扭动翻滚、为全身快感而煎熬的裸姿和表情,他要从容地亲眼目睹迄今为止自己所体验的最富刺激性的实况,同时这又是迄今为止所见识过的浮土绘画家所创作的春宫画本中最不自然的做爱姿态。 四 迎魂火 整夜游人如织的银座盂兰盆花会已在昨天落幕,在艺妓馆林立的大小胡同里,不断传来来回走动的小贩的叫卖声,他们要在今天黄昏之前卖掉手上的货物。就在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大街的报社里传来报童叫卖“号外号外”的吆喝声以及奔跑时发出的铃铛声。在一阵阵打火石敲击的送行声中,去各家赶赴饭局宴会的艺妓乘坐的人力车在疾驶,嘈杂喧闹的都会夏夜的上空,一轮新月随同晶亮的明星闪烁着清澈皎洁的光辉。 “哗啦”一声打开尾花艺妓馆格子门走出来的老人说:“什么呀,又是号外!莫不又是飞机掉下来了?” 他漫无目标地抬头望着天空,身后响起了可爱的雏妓声音:“老爷,该烧迎魂火了吧?” “是啊!”老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继续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明明是盂兰盆时节,可今年怎么是个月牙儿呀。” “老爷,盂兰盆节时出月牙儿会怎么呢?”正吹橡胶酸浆果口哨的雏妓花子对老人的自语觉得不可思议。 “佛龛下有买来的麻秆,去给我拿来,好孩子。” “老爷,我来给您点火烧吧。” “快去拿来。当心别撞坏沙锅盆。” “放心吧。”雏妓花子为自己可放开来玩火而兴高采烈,手忙脚乱地捧来烧迎魂火的火盆放在路旁。 “老爷,放好了,我点火啦!” “嗨,不要一下子点燃……那样危险,好,开始点吧。” 正说着,从大马路上刮来一阵夜风,迎魂火呼呼地燃烧起来,将厚厚抹着化妆白粉的阿花的侧脸映得通红。老人蹲下,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老爷,千代吉姐那儿也……您瞧,对面也有很多人在烧火呢,真好看。” 家家户户都在点燃迎魂火,四下里弥漫起腾腾烟雾,展现出一派与装有电话、电灯的新时代城镇不甚和谐的悄然沉寂的风貌。尾花艺妓馆的老人蹲在地上无休止地念经,许久,他才用双手揉搓着腰部站起身来。要说年纪,他肯定早在几年前就过了花甲之年,身上穿的洗得退了色的陈旧和服单衣上扎了一条用女人腰带改制的黑缎子腰带,腰部还不显弯曲,但是,他的手脚却明显地露出老态,简直是瘦骨嶙峋,让人觉得心痛。头完全秃了,两颊深陷,唯有雪白的眉毛像毛笔穗那样长长地垂着,显出福相。人虽然已经衰老,但目光炯炯有神,嘴角严肃威猛,鼻梁端正优雅,其相貌叫人怎么也难以认定他会是艺妓馆的老板。 “哎,老爷,根岸的那位先生来了!” “谁呀?在哪儿……”老人停下朝燃剩的迎魂火上泼水的手,“对了,还是孩子的眼尖哪!” “嗨,近来可好哇?” 这位被雏妓花子称作根岸先生的人是报刊小说家仓山南巢,他隔着两三户人家一看到老人,就手持麦秸草帽,大步跨过路上的水洼迎面走来。他四十左右的年纪,白色的萨摩棉布衫上披着一件无花纹薄绢短外褂,脚上穿着白袜子和一双竹皮草屐。这打扮既不像公司职员,也不像商人,又不让人觉得他是位艺人。多年来,他不停地为东京都内的各家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同时也不时写些狂言剧、净瑠璃剧,还搞些演艺评论,因而在社会上也颇为知名。 “先生,来,请进!”老人打开格子门,可小说家还在原地伫立,眺望着迎魂火燃烧得烟雾缭绕的胡同:“而今只有春分、秋分和盂兰盆节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啊。哎,府上那位阿庄……已过去几年了?” “是庄八吗?第六年了。” “六年?真快呀。这么说,明年该是七周年忌了?” “可不是嘛!人生路上无老少,再没有比人寿更难捉摸的了。” “今年各处都在搞追福演出。怎么样?明年的阿庄七周年忌辰……还没有人给您提起过吗?” “不是没有,其实前年三周年忌辰的时候有人提到过,不过我觉得我那小子还不够份儿,就没把它当回事。” “怎么会不够份儿呢?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位令人惋惜的艺人啊。” “要是能多活上四五年,或许会有些出息的,毕竟还年轻啊。要是二十三四岁不死的话,天分再好,也还处在必须好好练功习艺的阶段。觉得惋惜,无非是自家人的心意,也是老主顾们的偏爱。凭借这些提出什么三周忌啦、七周忌的,仿佛是对一代名人似的搞祈福公演,对那小子来说,真是太幸运啦!” “按您老的脾气,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不过,要是以前那些老主顾们自然地提起此事,而不是您硬去求人,给人家添麻烦,依我看,还不如随了人家的便,您以为如何?” “还是您说得对。不论好坏,凡事随捧场者的心思办才对,老人还是甭多嘴的好。” 老人请小说家进了里屋那间四席半的房间,在狭窄拥挤的尾花艺妓馆里那是最好的房间,是老人和那位形同老婆的老妓十吉多年来坐卧起居的房间,还设有佛龛。隔着仅有两坪大却点着石灯笼的中庭院,透过窗户外侧窄走廊上的苇帘,远远地可以看到艺妓们进出门口的那间六铺席的房间和凸向马路的花棂窗户及格子门,清凉的晚风不停地从隔壁二楼的夹弄中吹过,摇响屋檐上的铃铛。 “家里总是这样凌乱,请脱掉外套吧……” “不用,就这样行,这风挺舒适的。”就在小说家仓山先生啪啦啪啦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时,艺妓驹代端着点心盘和烟灰缸走了进来。驹代不仅在这儿见过仓山先生两三次,而且还在宴会和酒席上陪过酒,也在戏院及演艺会等场合不时见到过,所以亲昵地招呼:“先生,欢迎您。” “哎,上次的演艺会相当不错吧。似乎还有值得请客的好事儿。” “哟,太让人高兴了。我这样的人有值得请客的好事,那就一定要请的。” “让我直说吗?当着老板的面说也无妨的话,那我就说喽。哈哈哈哈。” “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请便吧。我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您手里的,嗬嗬嗬嗬。”驹代站起身来,灿烂地笑着。这时雏妓花子从外侧跑来,嗓门尖细地嚷道:“驹代姐——客房请。” “来啦。”驹代应声,“先生,您慢坐呀……”随后静静地起身离去。 仓山嘭地敲击一下烟灰缸,“府上总这么热闹啊,有几个人啦?” “现在大的三个,小的两个,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在新桥区域您的字号最老了吧?打明治哪一年开张的?” “是啊。我刚到这一带来混的时候,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正是西南战争(1)打得最激烈那阵。当时,内人十吉她娘还健在,娘儿俩一起打拼挣钱。这世道真是全变了。当时说到新桥,就像如今提到山手地区,而艺妓呢,还当数柳桥的最棒,然后才依次为山谷崛、葭町及下谷的数寄屋町等等。那时候赤坂一带的艺妓,被叫到荞麦面店二楼的席上,只要赏她两吊礼钱便立马委身客人,引得那些好奇者都往那儿跑。” 仓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连声说:“是啊,原来如此。”他悄悄从怀里掏出写备忘的记事本,准备记下老人谈论的事情。仓山从不介意对方是谁,总想把年长者嘴里讲出的令人倍感亲切的往事记录下来,流传后代,他以此为操觚者文人的职责,每次到新桥一带来,准会顺便造访尾花艺妓馆。 尾花艺妓馆的老板是满足仓山先生要求的最适合的人选。从老人的角度说,仓山先生亦是不可多得的谈话对象。在当今这个忙忙碌碌的世上,上哪儿去找仓山先生这样不厌其烦、恭敬谦谨地倾听老汉的牢骚抱怨及自吹自擂的人呢?因此,只要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仓山,反倒是老人放心不下,“先生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老人名为木谷长次郎,生于嘉永元年,是家住本所锦丝堀旁边俸禄微薄的幕府将军的直系后代,传说其相貌酷似第八代三升(2),是个美男子,若是生逢其时,该会成为通俗言情小说中的人物。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幕府土崩瓦解,丧失了世袭俸禄的他,在种种武门生意的尝试失败后,落到决计以艺立身的不幸地步。长次郎从小喜欢说书,想靠背下来的评书来糊口,碰巧当时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专讲战争故事的说书人一山是他亡父的知己,所以就拜一山为师,取艺名吴山,登上了说书的讲坛。凭着天生的能言善辩的口才和堂堂的男子汉仪表,长次郎很快崭露了头角。于是,新桥尾花艺妓馆的闺女十吉在一位主顾的宴席上对他一见钟情、倾囊相助,最终长次郎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尾花艺妓馆的老板。 长次郎和十吉育有两个儿子,老人希望长子庄八去做学问,做个有出息的人,去重振已经败落的祖先家业。但是,在艺妓家榻榻米上坠地的庄八早在上小学的时候起就显示出喜好艺妓的倾向,父亲给予他严厉的告诫,之后又再三粗暴责打,最后毫无办法,觉得还是让儿子在这方面去扬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庄八十二岁时,他请市川团洲(3)收儿子做弟子,庄八得到市川雷七的艺名,团洲去世后,庄八二十岁那年升为头牌演员,红得令同伴们羡艳。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庄八由流行性感冒转成急性肺炎,很快死掉了。 就在这时候,庄八的弟弟、次子泷次郎正面临中学毕业,在一次各区警察署逮捕小流氓时,不知何故涉嫌遭到传唤,挨了一顿训斥,被中学开除了。就在老人为这一连串烦心事感到不快厌世时,说书先生的同伴与书场老板又发生了纠纷,老人怒火中烧,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交还了说书的执照。 从根子上说,老人并不适合当个艺人,凡事总是固执己见,引起同伴们的厌烦,他在心底里对自己心灰意冷,对世道对个人都采取调侃戏谑的态度,可不知不觉间又会流露出以往的派头和习性。一山师傅在世时,他常常被请去宴会酒席说书,不过,有一次被一家暴发户绅士请去参加其新宅乔迁之喜的堂会,竟趁着一时兴起,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不合时宜的话,弄得失败透顶。打那以后,无论何处来请,均以堂会受束缚不自由为由一概回绝,只是热衷于书场说书。站在讲坛上说书若不能自由放开、畅所欲言,听众是不会被打动的。要听吴山说书,不论你是公爵诸侯还是绅士君子,都可到曲艺场来。吴山对于听众,不论是工匠还是绅士,一贯一视同仁,决不看人下菜,宛如风流志道轩(4)一般,老当益壮,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反而人气旺盛,即便在二月八月的淡季,也能吸引不少的听众。 仓山南巢之所以与老人如此亲密,也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吴山书场的常客。 “有没有再出山的打算?自从你不干后,我再没去过书场。” “世道变成这样已无法指望了,这哪是悠悠然听说书的环境啊!” “义太夫的净瑠璃也罢,单口相声也罢,总之曲艺已经快被淘汰了。” “何止是曲艺,近来戏剧也差不离了。想来也并不奇怪。如今的人们并不想要听戏和观剧,干什么都行。廉价省事,在一个地方又听又看的东西,只有电影了。” “说的是。就像您所说的那样,从容不迫地欣赏演员的演技,不慌不忙地品味说书人的吟咏风格,对如今的观众来说是既麻烦又乏味的。因此一方面书场揽不到听众,另一方面评书话本不很畅销嘛!我这个人实在不喜欢留声机中播放的曲艺和评书话本。我说先生哪,不论怎么说,艺这种东西干上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入迷的,而这种兴趣还会自然而然地感染听众,于是听者也会潜移默化地被吸引而全力支持。这就是艺的不可思议之处,如果听者和说者心气不合,那就不成其为艺。您说对吗?” 老朽的说书人和旧式小说家一边喝着凉粗茶一边高谈阔论之时,“哟,是您来了。”将苇帘门拢到一边走进屋来的正是这家的女掌柜、尾花艺妓馆的十吉。 这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婆,但却不像在酒楼、饭馆常见的老板娘那样令人生厌的臃肿肥胖,也丝毫没有那种人前阿谀奉承、一转身就不屑嗤笑的厚颜无耻的做派。她有些松弛的脸颊,一双圆圆的眼睛,谁见了她这副福相都会觉得这准是个心地坦荡的好人。她看来刚从宴席上回来,身着沙皮鱼状碎花纹的罗纱衣服上系着一条素花缎的腰带,打扮得端庄得体,与当今的流行不同,与其说是新桥的艺妓,毋宁说更像河东(5)或一中节(6)流派的师傅。十吉的为人与她的外表完全一致,厚道善良,无论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妓,还是心高气盛的年轻艺妓,没有一个人会讲她的坏话。那些和十吉相同年龄的老妓们在这块地面上都颇有势力、被尊称为大姐,而十吉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从不说长道短,妄加议论,完全由行会的主管人去处置,所以老妓们都说十吉通情达理,不露锋芒。倒是那些在行会内没什么势力的心怀不满的人,或者是既非老妓年纪又不再年轻的不上不下自立门户的阿姐们,会感慨十吉大姐才是最清心寡欲的人,有时,她们会为十吉感到惋惜,觉得该让大姐去多管管事讲讲话才好。但是十吉已到这个年纪,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当什么行会主管,对演艺会及舞蹈排练指手划脚,也不想利用自己的关系硬去推销自家的艺妓。再说,要是长子庄八还健在,如今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次子泷次郎顺利从学校毕业前途有望的话,那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得挣钱攒钱,然而,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成了不良少年,表面上连父亲的家也不让回,如同被断绝亲子关系、逐出家门一般。说起来,家里只剩自己和丈夫吴山两人,有点儿钱可以安度来日无多的余生也就可以了。正因为尾花家是新桥开埠以来受欢迎的老字号,会有上门恳求收留的别门艺妓,此外,只要自己亲自出马拜托,那些有交情的可靠的老主顾们也定会关照,所以不愁生意做不好。想到这儿,最难避免的还是会联想起儿子们的事…… 十吉不声不响地坐在佛龛前念完佛经,关上佛灯,闭上佛龛门,回到外间六铺席的房间,换上件白花纹的浴衣,与一位跟包老太聊天的时候,吴山老人送打算回去的来客南巢先生出来。 “啊,这就回去吗?先生,再坐坐吧。” “谢谢,改日再来打扰。” “好久没来了,我还想向您求教怎么编草帽呢!” “哈哈哈哈,要是这事儿,我就更不便久留了。这一阵我几乎没去听课,见到师傅请代问好。” “那么过几天再来……” 十吉跟老人走进里屋,抽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招呼丈夫:“老头子,驹代在楼上吗?” “刚才出去了。” “这事儿我压根儿不知道,这阵子驹代常去滨崎那边,据说是被力次的相好给叫去的。” “嗯,是吗?”老人用上油抹布擦拭起晒干的夏橙皮做的烟盒来。 “是这样,两三天前我和力次在一起,她讲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没往这方面想。今天晚上从客人那儿把这事彻底搞明白了,真是难怪呀。” “这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她还真有点本事嘛!” “我总觉得要是旁人认为我佯装不知而从中撮合岂不冤枉?” “看你说的!最好别贸然多嘴,这种事还是不管为妙。事成之前来商讨的话倒也另当别论,生米做成熟饭后你又能怎么办?不过,近来的孩子都有两下子,倒也不光是驹代,现在的女孩子谁把情义当回事儿?到什么地方都厉害着呢!” “是啊!今晚我打听了许多事儿,听说那个客人还提出要为她赎身,还允诺她从良后关照她的生活,不过驹代还没有明确回复。” “那丫头近来挺热衷抛头露面的,莫不是做起什么不着边际的美梦了吧。” “她那么卖力地为我们赚钱,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可话又得说回来,谁也不可能永远年轻,有人肯答应照料她,顺水推舟,对驹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位客人到底是何许人?是华族吗?” “是力次的相好。” “所以我要问清他的底细。” “哎,你不知道吗?是那个什么保险公司的人,三十七八岁,还不到四十吧。留着胡子,相貌堂堂的好男人哪。” “找到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生意干得有趣,当然欲罢不能喽!客人是个好男人,放荡地傍上个第六代(7)或吉右卫门(8),这才叫独占双美、左右逢源哪,哈哈哈哈!” “哪有像你这种无忧无虑的人……”十吉十分愕然,不过脸上却没有动气的表情,嘭地敲了敲烟灰筒,适逢外间的电话铃响起,“没人去接吗?”十吉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1) 西南战争发生在一八七七年(明治十年),为西乡隆盛率子弟举兵叛乱,遭政府军讨伐后失败,遂与鹿儿岛士族众部下自尽。 (2) 指市川三升(1823—1854),因貌美走红,后自杀。亦即第八代团十郎。 (3) 市川团洲即第九代市川团十郎(1838—1903),明治时代的著名演员。 (4) 志道轩(1680?—1765),江户时代中期的说书人,俗称深井荣山,别号一无堂,京都人。在浅草寺内专讲战争故事,为江户一名人。风来山人著有《风流志道轩传》。 (5) 即河东调,是十寸见河东创立的江户净瑠璃的一个流派。 (6) 为京都的都太夫一中创立的一种净瑠璃流派,风格高雅醇厚。 (7) 即第六代尾上菊五郎(1885—1949),舞蹈和人情剧演艺均出色。 (8) 即中村吉右卫门(1886—1954),与六代菊五郎共同开创歌舞伎界的“菊吉时代”,是扮演历史剧悲剧角色的最大成就者。 五 白日梦 由于一时间自来水的断水造成骚动不安的干旱的八月底,将近黄昏时分,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如注的骤雨演变成彻夜加上半个白天的豪雨。豁然晴朗之时,季节竟一变,秋色突然呈现在纯净的天空和清亮的柳叶上,夜阑人静的大街上传来的木屐声和车铃声也明明白白地透着秋意,胡同的垃圾箱中蟋蟀不停的鸣叫声聒噪不休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吉冈带着驹代正要去箱根或修善寺时,听说因为这场大雨,铁路方面不光是东海道线,东北线也出现了故障,所以驹代劝吉冈在森崎的三春园暂住下来。在新桥这一带,三春园是颇有势力的木挽町对月酒楼的一个别墅,并非公开营业的旅馆。一开始是对月酒楼的女老板在极尽荣华富贵之余,出于保养怡情的目的建造的,但她原本就是个利欲熏心之辈,放着如此宽敞豪华的别墅空置不用,实在过于可惜,于是把木挽町的酒楼交给养女和有经验的女招待去打点,自己把别墅当作分店,请那些老主顾中可靠的客人和经常往来的艺妓介绍一些相好的熟客来住。这里与一般旅馆不同,没有其他同宿的房客,如同住在出租别墅中一样,客人自然会觉得心情舒畅,赏钱也会多给些。而艺妓呢,能给在新桥赫赫有名的对月酒楼多领去一个客人,也会油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平添一份光彩,甚至还有的艺妓会自掏腰包买了土特产带回东京,特地跑去木挽町酒楼的账房得意非凡地报告:“昨晚在森崎承蒙关照,真是太感谢了。”驹代向吉冈推荐三春园,恐怕也是出于这方面的算计。 侍女撤去早餐的餐盘用具时,已过了十点。初秋的天空天高云淡,徐徐吹过的阵风不时唰地刮落檐廊边胡枝子叶子上的露水,但虫子似乎并未因此受到惊扰,依旧如昨夜一样轻声地叫个不停。 驹代的棉巾贴身浴衣上扎着一根细腰带,摇晃着一头松散的圆发髻,嘴上叼着一根敷岛牌香烟,趴在铺席上看女侍送来的《都新闻报》,一个没完全打出的呵欠被噎了回去。一会儿,驹代抬起头,忽然极其做作地嚷道:“太棒了,好幽静啊!” 吉冈也衔着烟卷,打先前起他就聚精会神地对女人睡醒后凌乱的头发和衣衫的模样看得入神,驹代一说,他就抬起枕在胳膊上的头说:“所以嘛,我劝你这艺妓就别干了,我可不会出坏主意。” 驹代没有吱声,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驹代,你究竟为什么不想洗手不干?是不相信我吗?” “哪是不相信您呀,不过……” “你看,还是不相信我。” “这事不好办哪!您有力次姐跟着,还有滨町村咲的老板娘吧,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兴许只能一时凑合,肯定是好景不长的。” “力次那边我已经和她一刀两断了,昨天夜里谈了那么久,怎么又要重提呢?滨町那边原本也并非是非帮她不可的。要是你这样不放心,那就算了!” “您真会着急上火呀,一说就……”驹代见男人说话斩钉截铁,马上用娇滴滴的鼻音说。她衣衫不整地投入男人的怀抱,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恰似婴儿爬向母亲的乳房。 女人凉凉的刘海和暖暖的脸颊令吉冈睡衣敞开的胸部感到一阵痒痒,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女人的热乎乎的暖意随着她的体重渐渐地渗入吉冈的体内。这种强烈的感受很快使吉冈沉浸在半醒半睡的快感中,他使劲睁开昨夜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沉甸甸的眼睑,再次如痴如醉地凝视着膝盖上驹代那迷乱的身姿。然而,一想到这个女人的感情和生涯连同她的肉体不能彻底属于自己掌控,便愈发觉得难以承受。吉冈自己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从前外出留洋时那么满不在乎地抛弃的这个女人,如今竟使自己如此痴迷实在是出人意料。今年夏天在帝国剧场的偶遇,当晚又把她叫到筑地的滨崎酒楼,当时也不过是出于重温学生时代的兴趣而已,真可谓是一时兴起所致。可是一来二去中也不知什么缘故,居然产生了要将驹代彻底据为己有的念头。 太不可思议了。自己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吉冈每每看到驹代的容颜,就会对自己不能自由地掌控自己的意愿感到奇妙。迄今为止,吉冈可没少放荡冶游过,可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心境。从学生时代起,吉冈就被大家说成是个相当循规蹈矩却又薄情乏味、经常板着面孔对人爱理不理的男人,不论去吃荞麦面还是上牛肉店,他既讨厌朋友请客,也不愿请朋友客,各付各的账,锱铢必较。这种风格也表现在刚刚涉足的狎妓上,也是分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含糊。吉冈认为,与其贸然压抑自己的性欲,又忍不住向寄宿公寓的女佣一类的一般女人伸手而蒙受耻辱,还不如花一笔钱包养一个女人来得可靠。放心地买下一个靠得住的女人,若能借此解除性欲的压迫,赢得精神上的爽快,每个学期的考试均能名列前茅,岂不实利和快活一举两得?在他这位所谓的现代青年的身上,如今早已看不到曾经支配过前一时代那辈人心灵的儒教的感化,所以为了实现最终胜利的目标,既没有考虑手段的必要也没有那份余地,这不是其个人的过错,乃时势之使然。每月去冶游几次,大约要多少花销,吉冈都一丝不苟地做好预算,没超出的话,便将剩余钱财毫不吝惜地花在女人身上,而一旦出超,那么无论多么亲密的艺妓发来约请书信也一概不予理睬。 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吉冈还是依然如故。过去他之所以成为凑家艺妓馆力次的相好,既非情欲也非恋爱,而是出于当今绅士的功名之心。力次早年曾是伊藤春亩公(1)染指过的女人,直到如今还动辄引起艺妓间的议论。打那以后,力次开始平步青云,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来,猛然间从茶道到古琴书画是无所不学。吉冈是新近出露头角的青年实业家,早晚得成为某家艺妓的包养主顾,好歹花销总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不如选个可上《都新闻报》桃色新闻版令人瞠目的女人,于是愣头愣脑地追起力次来。没想到凭着他那堂堂的相貌和出手的阔绰,竟使传说中那么自命不凡的力次如此简单地落入手中。可是,力次比吉冈还年长三岁,身穿白领礼服出场时真是名不虚传的正宗艺妓,而平时不化妆的时候,眼角细微皱纹集聚、眼圈发黑、额头宽阔、嘴巴奇大,怎么看也是个心地不善的中年黄脸婆。不知何故,打一开始吉冈就觉得自己自逊一筹,即便成了力次的相好,她也不可能任由自己支配。更奇怪的是,一旦碰上什么事,就觉得她在看不起自己这个小老弟,有时又会希冀她更年轻些,成为一名可供男人为所欲为的妩媚女子。吉冈曾经轻而易举地勾搭上茶馆女招待出身的滨町村咲酒馆的女老板,且至今藕断丝连,究其缘由,无非也是这些原因。然而,自己在这儿偶然与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驹代重逢,总觉得两情相悦、自然交融。因为是多年前的老交情,所以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不必顾忌,而且成熟女性的姣好容貌让人看到也完全不必有丢自己颜面之虞。所以吉冈想为驹代赎身,娶她为妾,再到镰仓附近去盖上一幢心仪已久的别墅,金屋藏娇,自己周末可去那儿玩玩,同时休养身心。 为了你,我打算建别墅,为你赎身并设宴祝贺,吉冈满以为这么一开口,驹代立刻会二话不说地应承下来。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她的回答竟然那么暧昧,使吉冈感到恼火,仿佛受到了侮辱,又像是丧失了刚到手的美玉而沮丧。究竟为什么这女人不肯听自己的呢?吉冈决定还是先摸清女人的心思,若完全没有指望的话,自己也得显示男人的志气,与她一刀两断。虽然如此下了决心,但是眼前驹代这良家女子般圆髻松散、衣带凌乱的艳姿使吉冈好不眷恋,要是她如愿以偿地属于自己,让她住进新建的别墅那该多美…… 吉冈对驹代梳的圆发髻喜欢得不得了。大概是第四五次叫她作陪时,驹代说刚去医院看了生病的朋友,所以梳着这种圆发髻,掖起了和服的下摆去赴宴席。这一打扮与散岛田或银杏卷的发髻外加拖着下摆的和服的艺妓典型的装束不同,显得新颖别致,使人觉得总有些与新派戏剧的名演员河合(2)具相似之处,这在以往正宗艺妓打扮的力次及刻板沉闷、有时显得老气横秋得令人生厌的村咲女老板身上是看不到的,带给人一种新鲜、特别的心情。当时吉冈脑际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今后就让这个女人一直这样打扮。果然之后每次叫驹代作陪、同枕共衾时,这种愿望越发变得难以遏制起来。 “喂,好沉啊!”吉冈从下面摇晃骑在自己膝盖上的驹代,可驹代却总是把头埋在男人胸口,像个撒娇的孩子:“得了,人家太困了。昨夜一点儿也没睡着。”说着,还翻眼瞪了吉冈一眼。 “都是你不好!” “真叫人窝心呀!”不知发生了什么,女人娇嗔道,她的手伸进男人的怀里,狠狠抓了一把。 只有妓女才装得出这种憨态,也可以说这才是妓女的特技。不光是驹代,此类女人被男人追问得发急,难以作答时,也不管在何处受教于何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装傻充愣,平时男人欲强行非礼而女人又不愿就范的时候,女人就会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乘机巧渡难关。吉冈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花街冶游之时各种各样的女人的形形色色的娇姿媚态,有的女人痛切啜泣之余极其无助地依偎过来;有的女人一副生气恼怒、冷若冰霜的态度,一旦折服立马投怀送抱;还有的女人会戏谑喧闹、胡搅蛮缠。总之,各有各的伎俩,因人而异。在那种场合下,女人会亢奋紧张,如同醉酒一般自然而然地给男人以强烈的感觉刺激,男人明知对方女人是个“骚货”,但很快会被瞬间的眩惑而埋葬,吉冈时时对这种滋味难以忘怀,甚至会为此故意去刁难和捉弄女人。 两人起劲地调情,又是抓又是挠的,宛如两头耍闹纠缠的野兽。由此,驹代总算把当时提出的赎身问题岔到了一边。 然而,原本就是混过一关而已。驹代就是不说心里也明白,这件事迟早得给个明确的答复。若是磨磨蹭蹭地久拖着不予答复的话,那就等于说不愿意。如若那样,说不定就会失去宝贵的客人,对现在的驹代而言,实在是惨重的损失。但是换个角度说,要是不做艺妓而去当姨太太,一旦被老公抛弃,自己就要再第三次重操艺妓的旧业,这未免太让人难堪。驹代希望这样既不赎身,又能照样得到吉冈的种种关照,为此,昨天夜里她与吉冈好说歹说了一个通宵。如果吉冈能资助她自立门户,她就除了饭馆的生意外,其他任何酒楼都不去,饭馆的应酬也一到十点就回家。但是对吉冈来说,这些年经历了当力次的相好,已向艺妓馆扔了不少钱,对此已不觉得新奇和有趣。若还是让驹代续当艺妓,那就完全没有必要替她掏腰包让其自立门户。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在这里住的两三天里不妨考虑考虑。” 吉冈整个夏季天天去公司上班,因而一入秋便请了一个礼拜的长假,他急着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说服驹代。吉冈一眼就看出这三春园的好处,两人可以近距离面对面交谈,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扰,不会分心,真是个远胜箱根和修善寺温泉的好地方。第三天早晨,东京的江田打来电话,称是有关于股票买卖方面的事儿,于是吉冈不得不回市里去走一趟。他估计最晚能在傍晚前赶回来,让驹代等着他,其间可去叫个朋友来做伴,离开前还给十吉家的花助和另一家艺妓馆的千代松打了招呼,让她们出来一趟。 驹代独自一人返回客房,跌倒似的一屁股坐下,就势趴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她自己也闹不明白,只觉得心里毫无着落。这两天两夜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吉冈无休止地逼问,没完没了的纠缠,直搞得昏天黑地,心情极坏,人已精疲力竭,脑门跳疼。一想到要是再待两三天的话,自己不知会被折腾成何等模样,就觉得一开始建议居住的三春园简直就是一座监狱。 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声,在驹代听来,这儿极具乡村氛围。忽然间,在遥远的秋田时的辛酸、忧愁的往事历历浮现在脑海。鸡鸣之后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廊边又不停地响着微弱的虫鸣声。驹代再也受不了了,再在此处拖延下去恐怕一辈子也回不了新桥了。真不知道新桥为何如此令人眷恋,如此令人有底气。驹代只想不顾一切地逃出去,除了厕所她对别墅的结构一无所知,就系了一条细腰带跑了出去。 差点儿与人撞了个满怀。此人比驹代更为惊讶,他身穿浴衣,手摇圆扇,长得很英俊,他以为这边没有人住,正边走边观察每个房间的布置。这男子年纪二十七八岁,剃去的眉痕处划着墨线,理着个平头,身材适中,一看就知道是位戏剧演员,他的艺名叫赖川一丝,是个专演旦角的。 “哟,是大哥呀!” “驹代啊?不是开玩笑吧,你真吓了我一跳。”说着,一丝用一只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驹代以前在新桥出道那时,在舞蹈师傅花柳的练功房里认识了一丝,当时他还是一个正在练功习艺的少年。驹代成了艺妓,在今年春季歌舞伎座举办的新桥艺妓演艺会的后台第二次见到一丝时,他已经发迹成出色的头牌名角,一大群艺妓簇拥着她,“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正当驹代为自己命运担忧、心情暗澹,穿着睡衣想逃离别墅时,却意料之外地撞见了一丝,说不清是何缘故,仿佛在他乡突遇同乡一般感到亲切,别墅周边一下子也变得不再凄凉寂寞,自然而然地有了主心骨,她喜出望外,不由凑近一丝说道:“大哥,让您受惊了,对不起。” “我的心还在突突跳个不停呢!不骗你,来,你摸摸看。”一丝无所谓地拉着驹代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驹代顿时满面通红:“真的,原谅我吧!” “好吧,以后再教训你。” “好啦,大哥,人家不是已经道歉了吗?大哥也不好,一声不吭地站在这种地方。” 大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的驹代,依旧握着驹代的手,他说昨天是明治座剧团的闭幕演出,所以约了两三个人到这里来寻女人开心,不知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有人来。 “那好好玩个痛快!” “什么痛快?” “什么‘什么’?您的同伴是谁呀?回东京后,要请客哦。” “你才该请客呢!偷偷摸摸地在这里逗留,我搅了你的好事吧?” 驹代一下子显得可怜巴巴的,一把抓住拔腿要走的一丝的衣袖,“人家好痛苦啦!大哥,您得体察一下才对呀。” “反正你住在这里吧,咱们回头见!” “这里没别人,我被人撇下不管了。” “是嘛,这么说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啦,听说老板娘有事去了横滨。” “噢,老板娘也不在啊!” 一想到别墅里别无他人,就越发使人感到这偌大的宅子的寂静。从廊下的窗户可以看到整个后院沐浴在残暑季节的强烈的日光下,庭院内、围墙外的马路上全部悄然无声,钻进耳朵的只有蝉叫和虫鸣。 两人一声不吭地伫立着,相视良久。 “好安静啊。” “真静。” “阿驹啊,要是我是个强盗,你可咋办?叫救命也不管用。” “大哥,我害怕!”驹代一把抱住了一丝。 刚才吉冈打电话通知的两个艺妓乘着出租车赶到三春园时,看到驹代犹如被强盗强暴过似的衣衫凌乱的模样,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她们互视着,羞得满脸通红。 (1) 即伊藤博文(1841—1909),明治时代的政治家,日本首任首相。在中国哈尔滨被朝鲜志士安重根刺杀。 (2) 即河合武雄(1877—1942),日本新派演员,原名内山五次郎,生于东京。擅演旦角。 六 结棉 日头高挂,吉冈就带着贪杯、肥硕的江田回到三春园来了。原本江田可坐末班电车赶回东京,但驹代提出大家挤在一起睡,硬是留下了江田。威士忌酒你一杯我一杯地猛灌,连江田也难以招架,驹代也醉倒了,很快吐得一塌糊涂,给大家添了麻烦,第二天再用冰块枕着脑袋躺了一整天。吉冈也受不了,决定还是先撤离三春园。原本这场大病就是驹代自编自导的把戏,所以一回到艺妓馆,她立刻去平时信奉的新宿宇迦之御魂神社祈福,驹代打定主意,先要知道,靠着吉冈的关照,现在马上不干艺妓会不会有大的麻烦,是否会再次遭遇以前经历过的先好后坏的厄运?算好这一卦后,再去与十吉大姐和滨崎酒楼的女老板商谈,最后才给吉冈一个回复。 驹代重新做好头发,从公共浴室回来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只见雏妓花子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梯:“驹代姐,请您出局啊。” “真不好办,又是去滨崎酒楼吧?” 驹代以为先前乘车从三春园回来的吉冈并没有回家,而是立马绕到筑地,从那儿打电话来叫自己去作陪的,不曾想花子说:“不是的,是宜春酒楼打来的。” “宜春……真稀罕哪,没搞错吧?”驹代歪着头,轻轻松了口气。可是那酒楼过去从未去过,所以驹代以头发没做好,身体又稍有不适,已经休息了为由拒绝了。但对方又打电话来说,不必特意打扮,务请光临一会儿。问客人是哪一位,回复说是熟人。驹代实在想不出是谁,又难以无情拒绝,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又总有些半信半疑,战战兢兢的。她让人力车拉到农商务部的后街,这里云集着大大小小的酒楼,车停在其中一家用嵯峨体书法写着“宜春”二字的栅栏门前,立刻有人告知请上二楼。驹代忐忑不安地爬上楼,二楼外间的苇门敞开着,又是大白天,在走廊上就可把房内看个一目了然,只见只有一人背倚着壁龛的立柱正在拨弄三弦——他是谁呢?没想到这一位竟是在三春园幽会的濑川大哥。 “是你呀!”驹代又喜又羞,实在太出意料之外,一时间愣在门口没有进屋。 前天的正午,在没有人的三春园的走廊里,不知是谁主动的,自己做了什么,又被怎么了,驹代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快活的梦。不过,对方怎么说也是众星捧月的著名艺人,所以两人之间的事恐怕也是逢场作戏的玩笑罢了。纵然是逢场作戏的,可对于作为艺妓的驹代来说已经是无上的恩泽了,她是这样认为的。可不到三天,对方居然订好房间,不为人知地召自己出局,真叫人完全不曾想到。这是多么亲切的充满真情实感的行为啊。如此思忖,驹代眼里竟噙满欢喜的泪水,手足无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哥好似故意地弹了一曲《焦急等待》的小曲之后,把三弦琴抱在膝盖上,招呼驹代:“这边凉快,来,到这里坐。” “哎,谢谢。”驹代的话在嘴里嘟哝,宛如被拉去相亲的黄花闺女,腼腆得抬不起头来。 濑川见驹代这副模样,不禁满心欢喜,同时又燃起意外的好奇心,他没想到驹代会是如此纯朴、认真的艺妓。以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不会不跟一两个艺人有肌肤之交。前天正午在三春园乘兴把事情搞成那样,然后装聋作哑地摆在一边,实在说不过去。也就是说,今天叫驹代来,一半是出于艺人的情理,一半是出于抱歉的心情。濑川以为驹代一到场看到自己,一定会毫无怯意,老到地道声“哟,大哥,挺好啊”。然而,驹代的表现完全出乎意料,看来,她已经彻底迷上自己了。濑川见状,加上男人的自负,不由一阵狂喜,仅仅是一场闹着玩玩的把戏就产生了如此的效果,要是真对她再做些什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飘飘然呢。想到这儿,濑川更加难以自持,忍不住半玩耍地把自己迄今为止靠经验掌握的各色绝招秘术尽情地施展一番。 驹代神情恍惚痴迷,如入梦中,此状自不待言,最后居然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一味深深沉浸在庆幸感恩的陶醉之中。濑川无微不至的体贴关爱,进而不声不响地帮着做好善后,然后穿戴齐整地坐到通风较好的隔壁房间的窗边。远处传来巡更的梆子声,这才意识到此刻已过了夜间十点。 “阿驹,给我倒一杯茶来吧。” “已经凉了,重新沏一壶吧。”驹代利索地刚要起身,濑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算啦,再叫女侍来岂不麻烦!” “可不是嘛。”驹代的手被濑川拉着,膝盖顺势一歪,靠在濑川身上,“我的喉咙也渴得不行,其实我们没喝多少酒。” 两人用同一个茶碗喝起凉凉的苦茶来。 “阿驹,那请你答应我,一定得设法找机会来见我。” “大哥,一定会的。大哥也得来看我啊!大哥有这份心意,再苦再累我都干。” “要是继母不啰嗦的话,我就可以在你处过夜。但不能随心所欲啊!” “是啊。大哥,下次我们何时再见面啊?十一点钟过后,我都有空的。” “到你那儿住,万一被你相好发现了可不行啊。还是得小心加小心才是。” “他很少留下来过夜,不要紧。问题倒是大哥无法在外留宿。” “那倒未必,我真想住的话也不是不能住。只是我那个继母实在土得不识好歹,原本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出身。这样吧,阿驹,咱们明晚再见。明天的练功大概八九点可以结束,我从剧院直奔这儿,这里没问题吧。或者你是否知道还有更隐蔽的酒楼?” “这里不错。那我就照您的计划等您了。万一我有无法推却的应酬,请务必等到我退席后过来。” “好,一言为定。”濑川犹如初次狎妓的年轻嫖客一般再次握住女人的手,“那我就请人叫车了。” 车子到达前,濑川又少不了一番甜言蜜语。送走濑川,驹代到账房打过招呼,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叫车,于是索性单独走到外面。初秋的夜晚,星影沁凉,夜风轻拂鬓发,这是一个叫人难以言喻的美妙的夜晚。驹代趿拖着低齿木屐,独自蹓蹓跶跶地从农商务部前面朝出云桥方向走去,一次又一次地翻来覆去地回忆今夜刚刚过去的事,看到桥对面远处的银座的灯光时,不由得下意识地希望再次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于是漫无目标地信步走入没人通行的冷僻之处。 路上经过的酒楼二层亮着灯光,里面传出了“新内”小曲(1)的音乐,毋庸说,所见所闻的一切,让驹代产生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隔世之感。驹代没有工夫去怀疑濑川大哥是否还有比自己关系更铁的女人,只是一个劲儿地沉浸在喜悦之中。想到自己再改嫁到秋田的乡下,在那儿定居而老去,哪里还有机会知道世上还有这等乐事?这么一来,以前的不幸真是太值得庆幸,觉得人生中的经历遭遇真是太不可捉摸了。艰辛和乐趣都只有做了艺妓才能明白,驹代觉得自己好像首次体味到了艺妓生涯中的韵味。与此同时,同样当个艺妓,今天和昨天之前的情况又大不相同了,今天傍上了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自己的艺妓地位就变得牢不可破。驹代一下子难以名状地洋洋得意起来,好像自己的艺妓地位在提高,气势非凡起来。这时一辆载着艺妓的人力车迎面走过,她差点儿脱口而出地问:“那是哪家的艺妓啊?”对方回过头看看灯光昏暗的街道,驹代也生出一股毫不发怵的回头张望的勇气。 (1) 新内小曲是鹤贺新内(1714—1774)创立的传统净瑠璃的一种流派,内容多殉情私奔。确立了吉原为中心的街头曲艺,其特色是歌词悲哀、艳丽,曲调清婉。 七 晚霞 残暑西斜的日照马上会越过对面的屋顶,照到金春街尾花艺妓馆二楼那扇挂着苇帘子的靠街面的凸窗上,这时,楼下响起了厨子的吆喝声:“大伙儿听着,洗澡水已经烧好了!”二楼的艺妓们一个个懒洋洋地躺着歇息,驹代在棉巾浴衣外扎了条细腰带,菊千代身上盖着一件细棉白布的睡衣,花助在漂白布的内衣上套了一条内裙,加上雏妓花子和阿鹤姑娘共五人。 菊千代二十二三岁,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如同大家给她起的绰号“金鱼”一般,圆脸、圆眼、扁平鼻子,脖子粗短,长相不怎么地,但是,透过薄薄的西式睡衣可看到她那一身格外细腻光滑的肌肤,而且她那双下巴和咽喉处特别白皙,令人忍不住像抚摸小猫那样想伸手去摸一摸。菊千代总是梳着扁平的散岛田髻,抹一层厚厚的发油,鬓发和刘海用卷发器卷得蓬蓬松松的。无论怎样的炎炎盛夏,她总爱在脸上抹上几乎要剥落的脂粉,穿上华丽鲜艳的服装,所以背后有人说她出局时那模样有点自我感觉是花魁的味道,也有人说这番浓妆艳抹使她看上去更年轻些,反而能吸引好主顾。 只穿一件贴身内衣的花助是个头发卷曲、肤色浅黑、眼神呆滞、脸形扁平、身板结实的女人,年龄与驹代相仿,不过谁见了她都会以为她是已有三十开外的半老徐娘了。她本人也早有自知之明,领悟到凭着自己这等容貌和姿色要夹杂在近千人的新桥艺妓中终究没啥卖点,便识相地行事。去茶楼酒肆时干活比女佣还卖力,与年轻美貌的当红艺妓同席时,立刻点头哈腰、圆滑机灵地献媚吹捧,希望对方今后有事再点召自己,结果她被大家呼来唤去地重用,应酬不少,加上其容貌不佳,反而让人放心,有不必担心被抢了风头的妙处。这两三年甚至有一位金融放债人一直在关照她,因此兜里常有福气进账,邮政储蓄的存折犹如她的护身符一样一刻不离身地揣在贴身内衣里。 另外两人中的花子在复习“阿染”(1),阿鹤在摆弄三弦。菊千代在抚弄扁平的散岛田髻的头发,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大哈欠,花助也伸着懒腰站起身来,她们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梳子,挽好鬓发,准备去洗澡。只有驹代还不想起身,脸冲着墙壁躺着问:“几点啦?洗澡水也烧好了。” “快起来吧。看我胳肢你。” “抱歉,我不能起来。” “哟,要讲你的艳遇吗?别吓我,你这个人。” “从昨天起你就有点怪怪的,半夜里又大声地说梦话,我还以为是谁呢,吓了一大跳。” “啊,真的吗?”真会有这事?驹代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才无精打采地起身,“好吧,我请客。” “你大概快要遇到什么好事了吧?” “你真是个急性子。这是因为前天在三春园请你帮了大忙嘛。” “你还算够朋友。” “我差不多喝光了一瓶威士忌,现在头还晕着呢!” “小驹啊,你到底作何打算啊?大姐好像也在心里为你操心呢!” “我也实在觉得不好办呢。那头至今不肯善罢甘休,要是他再到处散布说我不干了岂不叫我难堪?这事真叫人郁闷哪!” “今晚你有约吗?” “没有。打上次见过后还没来过,不过,我想他这两天一定会来的,真不知如何回复他好。”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上来的是跟包阿定。她年纪四十五六岁,身材苗条,大眼睛高鼻梁的椭圆脸,看来年轻时说不定还是个挺标致的美人。如今头发已经稀疏,额前还能看到一些白发,从擦多了白粉而泛黑的脸色到一身得体的和服可以推测当年该是洲崎的花魁名妓。她一度从良嫁人,后来男人死了,七年前经用人介绍所介绍来到尾花艺妓馆做女佣,她边看边学,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跟包的一套做法,正巧以前的跟包因报假账而遭解雇,于是阿定就接替了这份工作,已经干了三年了。 驹代见是阿定,不由一惊,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到啊,她是来通知吉冈已到?“阿定,我……” “不是你,是叫菊千代的。真福先生打来的,说是六点在绿屋见面,你就去吧!”阿定的语气既像命令又像商量,也不等对方回答,“衣服就穿昨天替换的那一身,行吧。” 菊千代二话不说,急急忙忙地下楼去澡堂了。 菊千代和驹代并非关系不好,只是她一人苦撑着熬了多年,从去年起成了与掌柜对半分红的老资格艺妓,还让某政府机关的科长和地方上财大气粗的议员做了自己有头有脸的相好,正独自一人风头正劲的时候,比自己晚来的驹代口碑似乎有轻而易举地超过自己的趋势,心中甚为忿忿不平,因而难免会自然流露出来。驹代则在内心暗自冷嘲:如此丑陋的胖女人,居然还盛气凌人!容貌不佳脑筋却很活络的花助夹在两人当中,对双方采取不偏不倚、恭维取悦的态度,内心算计着从每次捧场中多得些好处。但是相对而言,无论从年纪还是坎坷辛劳的遭遇来看,花助和驹代比较谈得来。花助早年在葭町做艺妓,后来赎身当了男人的外室,没多久又被那男人抛弃,三年前来到了新桥。 吉冈提出要为驹代赎身时,她首先找来商量的人就是花助。花助说,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然后一遍遍翻来覆去地讲述自己的遭遇,还说男人啊对你好的时候还真不错,一旦变心就非常薄情。这为驹代平时思考的男人轻薄论又加了个有力的证据。这之后,两人的交谈就显得格外投机,一致认为在能够挣钱的时候要尽量挣钱,不要指望什么男人,将来若能做个小买卖什么的,一个人舒舒坦坦地过日子是人生最好的规划。 驹代离开秋田的婆家后,因为走投无路才又当上了艺妓,但是毕竟从良了六七年,而且又远嫁到偏远的乡下,性格变得有些莫名的阴郁和拘谨,虽然自己很想表现得开朗快活,讲点装傻充愣的话活跃宴席上的气氛,对那些有钱的主顾非常容忍,但是一亲临现场,怎么也不像从前十几岁那阵年幼无知,无法对客人做到百依百顺。酒楼里那些滥用权力的女佣及不管你是否情愿一味令你接客的鸨母,都让驹代生气寒心。除了吉冈以外,驹代至今还未曾对任何一位客人侍枕席共寝过。花助简单把驹代的事当作自己的事,苦口婆心地规劝:若不趁现在好好挣上一笔,到头来可得吃亏啊!要是我有你那样的姿色的话……然而,驹代既不觉得有必要那么拼命去挣钱,也没有勇气去那么干。不过,仅此一夜间,其必要性和勇气就井喷似的出现了。 菊千代风风火火地赶赴真福的宴席之后,驹代和花助才随后去了澡堂,她们把临街西晒的化妆台挪到通往后屋顶晒台的小窗边,然后亲亲热热地并排坐着开始化起妆来。这时,驹代突然问道: “阿花呀,你说最近没见到的那个人……” “说谁呀?”花助正在煞费苦心地梳直她的卷曲的头发。 “就是我刚来的时候常与你同席的……那个千代本的客人。” “是杉岛先生那一伙人?” “啊,对,对,是杉岛先生。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是议员吗?” 驹代对着镜子正专心梳头时,突然毫无来由地想起自己二度出山时,好几次被这位名叫杉岛的红脸绅士叫去出局并被说教的情形。万一自己因拒绝相好吉冈关于赎身的事而得罪了他,那不管自己是否情愿,也必须再去找个可以取代吉冈的客人,这样才可以为与濑川大哥的幽会做好准备。驹代回过头去,对迄今为止被提到过的客人的名字一一回想。 “那个人或许在大连,听说他在中国有自己的店铺呢。” “是吗?这么说他不在这里啰?” “他每年新年和夏天来这里。要说今年夏天他还没来过呢。我还托他代买南京缎子和印花纹绉绸呢。他过去那边时,我总是会托他的。那里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哪。” “是嘛,那我也该托他买点什么。不过那人有点黏黏糊糊的,像是一个老色鬼。” “他很看得上你呀!还让我无论如何帮忙撮合一下,我还从未遇到过那天晚上那种叫人尴尬的事呢!” “当时我是隔了许久刚当艺妓,总觉得难为情,又完全不了解情况。” “那人看上去有点粗鲁,不过对女孩子可好啦。听说早先君川妓馆的蝶七和他相好那阵,因为生病歇了三年,他就一直把她养在别墅里照顾着呢!” “是吗?怎么说呢,要真是这样的人,那我的任性他大概也会多加原谅的吧?我倒不在乎对方的长相如何,只要不变心,对我的任性能够容忍并长久地对我好就行。” “你还是嘴上说得好听,让吉冈这样漂亮的男人做自己的相好,别人哪还敢作为呀!” “吉冈就真有那么漂亮吗?我总觉得他像仁丹广告上见过的那个人,一点也不认为他是个好男人,只是因为过去有过一段旧情。我说,阿花,我觉得和吉冈先生肯定长不了。” “为什么呢?是和其他什么人好上了?” “不,那倒不是。不过……因为有赎身这件事,加上……”驹代低下头,欲言又止。其实昨夜在宜春酒馆与濑川一丝再次见面后,深入交谈一番更加情投意合,如此看来时间一久是怎么也瞒不住吉冈的。若是一般的客人,凭着自己的手腕,怎么弄一下就可瞒天过海的,但是吉冈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男人,毕竟做了他的女人,知道这男人的厉害。因此,驹代已打定主意,先把花助拉到自己一方,外有熟客、内有朋辈,再以大姐为首,凡是有可能妨碍自己这份恋情的人,都要在他察觉之前就巧妙地将其搞定。 “我有很多事要对你说呢。阿花,今晚你要是没应酬的话,咱们现在就去因业家或什么地方吃饭去,怎么样?有些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是嘛,今晚倒是没什么预定……” “那好,咱这就赶快去吧。”驹代一下子蹦起来,“阿定,”她招呼了跟包阿定,“我们到因业家饭馆去一下,七八点钟时,或许昨天的宜春那边会打电话来,估计咱们会在这之前回来。不过电话打来的话,通知我一下,行吗?”说着,啪嗒啪嗒地下了二楼。 吴山老人和驹代她们前后脚地上了二楼,他要去晒台上为牵牛花浇水,一手拿着浇水用的喷壶,很快上到屋顶。刚才还从家家户户的二楼传出的三弦音戛然而止,看来每一家此刻都已烧好了洗澡水,晾在晒台上的浴衣在晚风中上下翻飞,焦炭的糊味随风弥漫,黄昏的花街柳巷里响起了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晒台上的吴山抬头仰望,满天绵亘着美丽的卷积云,他竟然忘记了去清点牵牛花蕾的数目,不时地眺望着向滨离宫树林方向飞去的乌鸦。 (1) 阿染是日本净瑠璃和歌舞伎中的主人公,以大阪油店姑娘阿染和学徒久松之间的悲剧性恋爱为题材。 八 枕之咎 当晚,驹代和花助从因业家回来,正在抽烟的时候,一直等待着的宜春那边的电话来了,驹代立刻兴高采烈地叫上花助,并把花助介绍给濑川大哥,饶有兴致,开开心心地玩到十点多。后来接到电话,花助去了别处应酬。驹代和大哥也就此退到里间,本来打算睡到十二点钟左右起身的,毕竟是刚堕入情网的年轻男女,身入其境还是难舍难分,就这样住了一夜。适逢第二天是休息日不必练功,真让两人喜不自禁。从午睡的梦中醒来,一起去洗了个澡,洗去昨天一夜和今天一天的汗水,正当两人饿着肚子对酌的时候,“驹代小姐电话……”来传呼的女佣也于心不忍地压低了嗓门。 驹代拿起电话问是哪儿的客人,跟包回复说是对月酒楼的,驹代听后当场回绝了,又回来娇媚地依偎在濑川的膝头,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同一碗清汤,共同用筷子剔着同一条盐烤香鱼时,又有人来叫驹代接电话。 “大哥,真想去个遥远的地方呀!”话虽如此,但毕竟是做生意,由不得自己,于是驹代又去接了电话。这次传来了花助的声音,说是有位客人非见驹代不可,哪怕一会儿也可以,务请来一下,地点就是刚才来叫的对月酒楼。 驹代不得不答应下来。她说一小时后一定回来,请濑川务必等她。然后颇不情愿地叫车先回艺妓馆,重新化好妆,再换了件和服,就去对月酒楼了。 在通风状况良好的二楼十铺席的房间里,有一位客人,艺妓有自家的十吉大姐,还有一位稍微年轻一点名叫房八的老妓,加上花助、稻香、萩叶、杵子、阿胧等二十三四岁的艺妓四五人,另有两个雏妓,一席人甚是热闹。看这阵势,该是马上就可以告退的,驹代一阵窃喜,可一见十吉大姐也在座,又觉得恐怕无法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正琢磨着,只听见十吉礼貌地客套了一句“那么改日请光临寒舍”,就去别处应酬了。 客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像秃头海怪似的彪形大汉。他脱去了短外褂,藏青碎白花纹的单衣上扎了一根角带,右手的小拇指上戴有一枚带私章的戒指,让人觉得他像是兜町东京证券交易所的常客。在场的老妓房八和花助坐在客人两旁给他倒啤酒,她们没说什么话,只是别有含义地独自在笑。杵子、萩叶、稻香这些妙龄艺妓则放肆地大谈自己的艳遇,而那些雏妓们只管饶有兴趣地听着大人们对小戏子肆无忌惮的评头论足。 驹代估摸着时间,若无其事地起身准备去楼下跟包的房间,不知何时花助也离席尾随在后,她在拐角处叫住了驹代,压低嗓门问:“阿驹,你今晚有空吗?” “什么事?”驹代看着花助的脸,花助凑近驹代:“昨天晚上,我离开宜春去的就是这个客人的宴席。他本来说一定请你的,可昨晚你有大哥要陪,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帮你婉言推辞了。没料到他又让我叫你今晚务必要来。他可是横滨的大古董商噢,以前在日本桥有店铺的时候,他时不时会在葭町露面,我来这儿以后也常见到他。不过,好像他在这儿还没有什么相好。” 花助一步一步地把驹代推进走廊拐角上一间空着的房间,看那架势她是想立马把这件事说定。怎么说也是今晚首次被点招的客人,驹代怎么能立刻答应呢?可话又说回来,昨天晚上自己特地带花助去吃了牛排,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请她帮忙介绍,所以不能刚过了一夜,就来个矢口否认吧?驹代一时无法答复,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阿驹,要是你跟上他,即使万一你和濑川先生的事被人知道了也一点不必担心。他说过,关照不结交戏子的艺妓没意思,这话还经常挂在嘴边呢。总之,他可是位出手阔绰的人物,那些不上不下的什么大臣啦、名门望族啦赤脚也追不上他!所以嘛,要是我看到放过,叫别人轻易取走岂不窝囊。或许是多管闲事,昨晚是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并求他关照你的。” “嗳呀!”驹代不由得涨得满脸通红,眼中噙满泪水。但是这间空房里只有走廊照进的一点昏暗的灯光,所以花助看不清驹代的脸色和眼神。再说花助原本就是一个凡事自以为是、好管闲事又冒冒失失的人,即使她听出驹代失声叫出的“嗳呀”中的惊讶的成分,也一定会贸贸然地断定驹代准是为意外的好运而惊喜,顶多把驹代的扭扭捏捏、看上去老大不乐意,理解为今夜特地安排与大哥同享的美妙欢乐时光,被叫去陪其他客人,当然不会有好心情。虽然作为女人,花助对这一点是理解和同情的,但时机不凑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能忍受这种无奈,很快就会时来运转。花助是以一种饱尝艺妓苦难生涯的好意来这么做的,再说,花助凭自己一张嘴能好歹将他们俩撮合到一起的话,因为不是酒楼的中介,那么客人付的酒钱照行规五十圆二十圆可归自己,一百圆可得五十圆,这正是其貌不扬、专事捧场的艺妓的小小的扬眉吐气之处。同时,花助不愧是将邮政储蓄的存折揣在贴身内衣里一刻不离的女人,对钱充满了贪欲。花助判定,一味等待驹代的回复,白白浪费时间不说,反而会把可做成的事情给搅黄了。她料定只要把驹代逼到无可奈何的境地,事情就会出现转机。到底是此道的老手,花助说:“那就看你的了,好好争取!”她将驹代留在空房内,没等驹代说句“请等一等”,就已经跑到楼梯边去了。驹代心中七上八下,一筹莫展,又不能总愣在这个空房间里,这时,走廊上传来女佣的脚步声,万般无奈的驹代只好回到原来的客房。只见老妓房八早就不在了,稻香、阿胧、杵子、萩叶等人不知何时也一齐退了下去,屋内只剩下一名叫飞丸的雏妓,那秃头海怪似的古董商正叫女佣给自己后背扇扇子,依旧悠悠然地大杯大杯地饮着酒。 事情如此迅速且有条不紊地进展到如此地步,驹代惊得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委屈得真想痛哭一场,却又觉得事已至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油然滋生出一种悲壮的气概来。 对月就是在森之崎建了三春园别墅的那家酒楼,这里的庭院在新桥所有的酒楼茶馆中号称第一。水泥砌成的泉水池中倒映着石灯笼的灯光,庭院的那一头是一排树丛和一堵矮墙,掩映着一幢隐蔽而幽深的独立宅子。此刻,驹代将和客人一起穿上庭院用的木屐,被人领去那里。 打开窄廊上的纸槅门就是一间三铺席大小的房间,靠窄廊设有一间厕所,房间里除了摆放着小型的桐木长方形火盆外,还有桑木的镜台、缎面的和式衣架,所需物品一应俱全,方便得不必样样招呼女佣。电灯上有绸面雪洞灯罩,四周显得幽暗。越过齐腰高的苇门,六铺席大小的明亮的里间屋中垂吊着一顶下摆染成清凉悦目的天蓝色的无缝薄纱蚊帐,蚊帐里放着一床淡青色印有胡枝子图案的垫被和对折的茶屋染法印染的麻布睡衣,一只垂着密密流苏的彤红的长枕头。前面还放有扁平枣形的带把的烟具盘,盘中放有注水瓶等物。风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幽静的响声,告知秋意渐浓的都市夜晚的风情,自然地带有宁静致远的雅趣。 客人只是用他的蒙眬的醉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妖艳的房间和背对灯光、无精打采垂头枯坐的女人,他一言不发,仿佛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正在思量如何下筷似的,不慌不忙、不事声张、小心谨慎,然而却抱有一旦出手,若不吸尽骨髓决不罢休的歹念。驹代被他盯看得浑身不自在,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然而到了这时再说是否愿意也是枉然,只要这条命能保住,姑且闭着眼睛早早地把这一刻挨过去,好立刻逃回在宜春客房里等待的大哥身边。驹代一心只想着这事,既害怕又焦急,最后有点难以忍受、主动挑逗似地说:“您呀。”还稍稍凑近了男人。 客人像常见的有钱肥硕的男子,有一副沙哑的嗓子,他想开口说什么,一口痰堵住了嗓子,于是大声咳了一下,并以此为信号,一把搂住刚转过身还未解开衣带的驹代的腰身,紧紧地抱上自己的膝盖,他的蛮力和迅捷使驹代不由得“啊”地叫起来,同时闭上了眼睛,整个脸部被喷上了一团火一般的男人的气息,她苦不堪言,觉得自己的脸颊好似糜烂了一般。驹代咬紧牙关,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双手赶紧遮挡住自己的脸。 令人愉悦的事哪怕通宵也短似瞬间的梦幻,而刹那间的痛苦却如同百年那样漫长。驹代飞奔出这栋孤立的宅子,极其不可思议地东张西望环视四周,这才意识到需要叫车来接自己,便来到打电话的地方。可能只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吧,花助还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抽烟,好像也在等待接自己回去的车辆。驹代一见花助,不由得悲愤难忍,若不是在人家酒楼的账房,真恨不得一下子猛扑过去,狠狠地抓扯她的脸。花助一脸一无所知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 “刚才,家里的阿定来找你来着,说是回头再打电话来。” “是嘛。” 驹代想不管怎样,还是先把车叫来。于是给家里的跟包拨了电话。对方说刚才吉冈去滨崎了,让驹代马上过去。驹代纳闷为什么今夜这种倒霉事如此接连不断,早知如此,真不如昨天晚上就与大哥道别,而现在怎么做都不行了。要是别处的出局还可以勉强回绝,但现在的却是号称自己相好的吉冈,尤其今天晚上是打三春园回来后第一次叫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不露面怎么也说不过去。驹代心里很明白,自己只要一出面,就无法在吉冈离席之前先行离开。大哥肯定会等得厌烦而恼火的吧。他一生气该不会去勾搭别的艺妓吧。如此一想,驹代顿时烦躁难受起来,可这些心思又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她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去了滨崎。 时间已过九点,吉冈总是在十一点坐汽车回去,所以女佣一见驹代立刻反应迅速地将她领到他们常用的房间。驹代知道自己到时间可以脱身,稍感安心,可是刚解开后系上的衣带又要解开,真是苦不堪言,瞥见一旁铺好的被褥,不觉一声叹息。从前天夜里到昨天至今天,大白天和大哥那般颠鸾倒凤地欢爱,犹如棉花般瘫软的身体又突遭对月酒楼的恶魔般的嫖客的强行蹂躏,身体似乎受了伤,想起来就害怕。能喘一口气歇一歇只有坐在车里的时间。在依然惊魂未定的驹代看来,这一次是为老交情的相好献身。平时什么事也不曾遭遇的时候,吉冈也经常做得滴水不漏,令驹代心生腻烦,以今晚自己这副疲惫不堪的身躯,如何招架吉冈的折磨呢。与对月酒楼的客人不同,驹代熟知吉冈的那套做法,估计自己会被他没完没了地折腾到十一点,这一个半小时里恐怕连抽支烟的工夫也没有。而且光是任凭男人摆布还过不了关,因为吉冈自以为是地断定,这个艺妓只有自己一个男人,且不是夜夜做爱,想必对此如干柴烈火,如饥似渴,所以总要弄出种种下流可恶的名堂。虽说自己是个艺妓,但是他那么干也实在太过分了!心里感到窝火,不过对以肉体营生的女人来说,最终还是自己被搞得失去理智。之前驹代总是毫不顾忌地向众人显示他们俩如胶似漆的情感,此刻却要成为仇敌了。如今自己有了大哥,倒也不能突然改变自己的态度,特别是对平时在这方面一贯紧盯自己一举一动的吉冈。和他在一起,驹代总要主动表现缠绵挑逗的样子,否则定会使吉冈生疑。何况今晚是从森崎的三春园回来后的第一次,关于赎身的事情也悬而未决,无论怎么说必须加倍表现自己的诚心才行。驹代越想越感到心中的烦闷和痛苦一阵紧似一阵,真想双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自己今夜平安无事。对此一无所知的吉冈,仍然像往常那样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他对付艺妓的杀手锏从十六七岁的年轻艺妓至年过四十的老妓,可谓无人不晓,其多年的经历、高强的本领、巧妙的技术,均会纵情恣意地一一施展,一一实验,而且不当场见效,就仿佛自己会掉价似的,决不偷工减料。总算挨到了十一点,自己的身躯好不容易从吉冈手上解放出来之时,驹代已经奄奄一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甚至站立不起身来。见此情景,吉冈甚感满足,浑身轻松地钻进汽车,转眼工夫就驶离了滨崎酒楼的大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驹代竭力支撑着身子,送走吉冈返回账房,她已经不想再去宜春酒楼,也不想回家,心情沮丧,真想把自己就此丢入无人的空宅或旷野中去。即便想去大哥身边,可这一夜之间连续被不同的两个男人玷污的身子,显然不能据实相告的,可装作若无其事地任其摆布混过今夜,又实在感到内疚。虽说这是生意,但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在账房的灯光照射下被人看到自己面孔时,驹代也感到痛苦不堪,坐在镜台前补妆时,觉得越往脸上扑白粉脸就越显得肮脏,乱蓬蓬的头发也是越梳越糟。 正在为这些事耗着时间时,格子门外响起车夫的叫声,“来接驹代小姐。” “来了。”驹代应声上车,车夫问:“去哪儿?” “宜春酒楼……”话说出口,驹代正想改口时,小伙子已经朝那个方向跑出两三步了。大哥,请您宽恕我吧!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大哥操心。驹代合上眼,轻轻从腰带上方按住藏有护身符的地方。 大哥果然等累了,一个人睡着了。看上去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归来,放有女人枕头的半边被褥空着,正睡得香甜的大哥的一条手臂长长地伸出来,可以让驹代的头马上枕在上面,这就是大哥的关怀。啊,真让人高兴!她想到大哥如此体贴,而自己却只能以一身的疲惫来回报。驹代叹了一口气,对对月酒楼的嫖客及滨崎酒楼的吉冈对自己不依不饶的折腾更加怨恨,心想还不如这样疲惫不堪地一死了之,好像为了对刚才被男人玩弄后的窝心复仇似的,驹代以其女人之身像男人一样发疯般扑向濑川一丝并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把自己的脸贴到被惊醒了的大哥的脸上,潸然泪下。 九 演出 每年春秋两季,由歌舞伎座剧院主办的为期三天的新桥艺妓演艺大会,今天是秋季大会的第一天,第一个节目是规模盛大的集体舞,此刻刚刚落幕。 “我说,咱们早到一点还是好哇,《御玉池》排在第三演呢。”太太模样的女人把手里的印刷品递给南巢,并往茶碗里倒茶,她三十四五岁,梳着圆发髻。她的身旁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可爱的小姑娘,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梳着小圆发髻,披着印有小碎花纹的外褂,上面附有宇治派的家徽,一看就知道那是母女俩。母亲看来是南巢家常来常往的艺人师傅,她们四人坐在正面观众席偏东侧的池座里。 “哎呀,夫人,真是不敢当啊!”宇治派师傅接过茶碗,“快十年了吧?我记得那时还是前代濑川先生演的,就是那个净瑠璃吧。” “就是。这几年也不知怎么搞的,经常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把我写的一些不成体统的狂言、净瑠璃的剧本搬上舞台,真叫人难堪,太不好意思了。” “我也一样,看到自己写的东西上台演出,心里就不舒服,即使这样,还不如当初不写更好……嗬嗬嗬嗬。”圆发髻女人边笑边用牙签将羊羹切割成方便女儿吃的小块。 “哈哈哈哈。”南巢看着节目单只是古怪地笑笑。节目单上的第三个节目是南巢的旧作《御玉池来历闻录》,在这一出净瑠璃的剧名下面,排列着常盘津调的成员和三名艺妓的名字,可南巢对此完全不加留意,而是迅速把注意力转到四周嘈杂的环境,一些晚到的观众正在拥进剧场,走道、大厅自不必说,连东西两侧的演员通道及正面的方形池座之间过道也被来来往往的观众、互相打招呼的人们弄得乱糟糟的,混乱不堪。 仓山南巢觉得与其观摩自己写作的净瑠璃、狂言剧演出,不如漫不经心地浏览乱哄哄的剧院里观剧者的衣装和发型的流行状况来得有趣,所以碰到剧院把他当作剧评家或作家邀请观剧时,不管那是近郊的小剧场还是有正规的桧木大舞台的戏院,均从不计较,有请必到。但是他已不会像十年前那样卖力地发表评论了,即便碰到实在看不下去的拙劣表演,他也会努力善解人意地说些好话加以褒扬,但也经常会夸赞不到点子上,反而成了自然的热嘲冷讽。这一点颇受那些有见识的剧作家们喜爱,尽管南巢根本不在乎自己作为剧评家的地位,但是他的地位却在出人意料的方面保护着意想不到的势力。说起来,南巢煞费苦心地创作狂言、净瑠璃新作还是十年前热衷于出入剧场那时候的事了。自那以后,随着时尚的年年变化,他发现剧场的演出方法、演员的性格品行和技艺风格以及观众的一般兴趣,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世无一定之规,为此动肝火也犯不着,所以他尽量使自己与这方面的兴趣渐行渐远。然而,这两三年也不知道刮的是哪边的风,南巢十年前写的剧本往往一年中总有一两次被某处的戏院上演,一开始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之后改变了想法,觉得世人总算慢慢开眼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最后才认定当今的社会盛行对善恶新旧不加区分,对任何事物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的风潮,因而自己的现状不过是一时的歪打正着而已。之后,南巢每逢遇到自己的旧作上演时,只顾独自回忆自己年轻时代的往事,沉浸在悲喜交集的思绪之中。南巢已经完全没有参与什么、再与梨园界为伍的野心了,比起对任何事情的活跃进取的现实来,还是沉溺在对往昔那种惘然若失的追忆中,更令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刻的余味。 “阿杵,”南巢叫了同来的宇治派师傅,“那儿东边楼座的第二个人不是荻江的阿万吗?上年纪了呀。” “哟,阿万来啦?太太,请把您的眼镜借我看看……没错、没错,是阿万啊。认不出来了。前面楼座的不是对月酒馆的女老板吗?” “我家老爷子好酒那阵子,还没那么胖呀。有钱了可真了不得啊,活像个相扑力士。” 只见总有四五个艺妓结伙不停地前去与那位当地颇有势力的女老板打招呼,走过她面前的演员、艺人和帮闲也个个点头哈腰,不断有人来来回回,送上水果、寿司之类的礼品。在放眼远望的南巢的眼中,这情景远比舞台上的演出来得有趣。特别是与往日公演剧场有所不同,东西两边的楼座里坐满了新桥为中心以及与新桥有关系的东京所有重要茶馆酒楼的老板娘和艺妓,这成了今天的一大看点。此外,到场的还有演员和夫人,音乐诸流派的掌门人及相扑力士、帮闲,还可以看到这些人尊重敬仰的缙绅老爷大人们,或者与之相反,身穿斜纹哔叽的日本裙裤、西服的人称花柳界寄生虫的人也在摇来晃去地徘徊。而艺妓馆的老板、师傅、女佣、跟包或艺妓馆的亲属则大都集中在正面方形池座的后排。 南巢想要看看这些人,便独自一人来到走廊,蹓蹓跶跶地向前走,从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传来一声美妙的招呼。 “先生,您好!”南巢循声回头一看,见是尾花艺妓馆的驹代,她身穿白领子下摆有图案的和服,梳着银杏卷的矮发髻。 “你的节目是什么?” “《保名》(1)。” “是嘛,排在第几呀?” “还早呢,排在第五吧。” “好位置啊。不早也不晚,正是大家看戏最起劲的时候。” “那才不好呢,更让人担心了。” “吴山先生身体还好吧?” “谢您操心。他马上就来,说是和大姐一块儿来。” 从身旁经过的一位梳着同样银杏卷发髻的艺妓瞥见驹代说:“驹代姐,刚才师傅在找你呢。” “真的?那么先生,咱们回头见,请慢慢欣赏。”说完后驹代一溜小跑地穿过挤满人群的走廊。这时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舞台上即将开演第二个节目。走廊上来往的人更多了,看见驹代梳着的银杏卷矮发髻,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不论男女,没有一个不回头看她的。驹代觉得有些腼腆,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心情。 今年春季的文艺演出会上,驹代由于刚出来不久,没有人帮她支出重要的演出费,所以万般无奈地接受师傅的建议,与耍猴的艺妓搭档,饰演阿染。不料演出大获赞誉,一时间邀请她登台献艺的人纷至沓来,驹代一下子雄心勃勃起来,今年的秋季大会铆着一股劲儿要拿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大节目来。最让她宽心的还是这一次的所有的费用都可以叫吉冈和背着他暗中新结交的另一位相好支出,而演技这方面则有专业的濑川一丝指导,领教登台的技巧,演出当天还有濑川的弟子们压阵,驹代觉得自己已俨然成了一名优秀的演员。倘若这次演艺会上的表演比上一次更获好评的话,那自己将毫无疑问地成为整个新桥地区舞蹈方面数一数二、家喻户晓的第一流名妓。一想到这里,驹代就暗自祈祷万事顺利。在开演之前,心情始终格外紧张。 从走廊尽头的那个出入口立即就能走进后台,驹代急急忙忙地朝每逢演出时总被定为濑川专用的二楼的房间走去。在这三天里,驹代可借用濑川大哥的房间,用大哥的镜台化妆,还能使唤大哥雇的男仆和弟子们,为此她真是喜不自禁,有点受宠若惊了。这时,濑川大哥正从后台过来玩,他脱去薄斜纹哔叽外套,见驹代匆忙走进来,“怎么回事?你打电话催死人,自己却现在才来!” “真是抱歉。”驹代毫不介意当着他人的面坐在大哥身旁,“刚才到前面去打了打招呼。大哥,今天承蒙关照,太感谢了!” “什么意思,怎么假惺惺地客套起来了?哦,对了,轮到你上场还早着呢!” “哎。” “场内都有谁来了?” “某先生、某先生(一说演员名字就会知道)都来了。” “是嘛。” “还都是成双成对的呢。”驹代自己也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加重了语气,“眼红别人就一事无成,是吧。嗬嗬嗬嗬。” 这时,梳头师拿着驹代的假发来让她过目。 (1) 为日本歌舞伎舞蹈,由第四世鹤屋南北创作的清园调,是七种带伴奏的变化的舞蹈《深山樱及兼树振》之一,写与恋人死别的安部保名抱着恋人的小袖狂奔。一九一八年首演。 十 观剧席一隅 吉冈和本公司的江田在驹代的《保名》即将演出之前,带着滨崎酒楼的老板娘及驹代家的花助、雏妓花子来到东边的观众席上看戏。其实今年夏末,当驹代不接受他关于赎身的提议时,吉冈十分恼火,一时想到要和驹代一刀两断,但是苦于一时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艺妓可以取代驹代,因而只能一个劲儿地窝火,却想不出妥善处置的办法,加上对这类事司空见惯的滨崎酒楼的老板娘再三赔礼道歉,所以吉冈总算还是维持像以前一样关照驹代的关系。不过打那以后,他来得远不如以前那么勤,如同他自己所说,只要做了该做的,就不会影响自己的面子。吉冈每隔十天左右带着江田来喝酒,丝毫没有觉察到驹代和濑川的偷情,对她又找到了别的相好也浑然不知。长年累月玩弄艺妓的放荡生活,似乎使吉冈感到了一些倦怠,从三园春回来以后,竟毫无缘由地过起了平凡的日子。下班后从公司立刻回家,早早就寝,星期天还带着夫人和孩子去逛动物园,日子过得相当中规中矩,对此,他既不觉得寂寞也不感到无聊,或者说既不觉得喜悦也不感到有趣,只是浑浑噩噩地一天一天地打发日子。但是,今天当吉冈事隔多日又坐在歌舞剧座戏院的观众席上放眼巡视全场的所谓“解语花”美人时,吉冈好像一觉睡醒了,心情焕然一新,一种不把世上的快乐一个不漏地抓住就不能善罢甘休的强烈的欲望再次在心中涌动。吉冈认为,当今文明社会对于酒色肉欲之追求,恰似太古的草莽之民跨骑烈马、驰骋荒野、追逐猛兽、屠宰杀戮、大啖其肉,或者如同战国时代的武士身披华美的甲胄互相残杀一般。这一切无不悲壮之极,正是人类生命活力的发挥。这种活力随着文明的发展,作为社会组织的结果,在今天已变形为人们所说的对富贵和快乐的追求及对事业的奋斗努力。名誉、财富和女色这三样,乃是现代人的生命之核心。故意鄙视、仇恨或者惧怕它们,概括地说要么是缺乏奋斗勇气的懦夫,要么就是失败者的曲解。这就是吉冈的基本想法,当他意识到剧场内的情景多少会引起自己生命活力的时候,立刻同时感到自己还一点儿不老,还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这么一思忖,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梆子声响起,大幕拉开,驹代该上场跳舞了。旦角们齐声说唱清元小调,好像已经有人鼓起掌来。三个雏妓跑过吉冈所坐的观众席后边,急着赶回自己的座位,她们边跑边说: “快点,该演《保名》了。” “驹代姐演的保名,真好!” “那当然啦,有濑川先生指导嘛。” “听说他们俩可热乎呢。” 在闹哄哄的剧场里,意外地听到这话声,不知何故全都清晰地钻进吉冈的耳中,吉冈不由得回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雏妓们的背影已隐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只看到她们的腰带和长袖的图案,没能看清是哪家艺妓馆的什么人。 但是吉冈突然听到的最后那句话——“听说他们俩可热乎呢。”——光有这句话就足够了!要是当着自己的面嘲讽似的讲,事情尚可另当别论,可是刚才那打这儿经过的都是天真稚嫩的雏妓,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就坐在这里,这是她们在极其自然、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说漏嘴的一个传言,具有完全真实加以听取的价值。说得啰嗦一点,这就叫做上天无口,使人言之。吉冈先这样断定,然后把驹代与自己分别后的表现尽可能仔细地一一回想,同时,他又想到总是在一起的江田是不是会比自己早知晓这件事呢?他是早就知道,出于可怜自己才一声不吭的吗?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吉冈希望最早知道此事的是自己,否则就会被别人当作迟钝而小看。正因为吉冈平时总是以花柳通自居,所以此刻更觉得在人们面前蒙受了奇耻大辱,对驹代则加倍感到愤恨不已。 舞台右边的净瑠璃台上,旦角并排坐着齐唱——险崖急流水,激溅妾心房,泪洒单衣袖,单相思断肠……开场白刚唱完,随着鼓声的敲响,场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保名终于要出场了。全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花道出入口的幕帘处。高处已经有人在鼓掌。看到身穿素袍长裤踏着野地上的无常春草疯疯癫癫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驹代,吉冈觉得煞是可恨。他故意不看,把视线移到宽阔的天花板,然后不紧不慢地思索起驹代回避赎身话题的原由来,他实在无法做到不去想这件事。直到今天为止,吉冈对驹代所说的理由总觉得难以理解。然而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解释。甩掉驹代的时候到了!我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冷不防地给你来个出其不意。不过话虽如此,现在再去和原来的力次破镜重圆实在有欠周到。在新桥南北一千八百多名艺妓之中,能否找出一位叫驹代一听到名字就会窝心得哭泣的女人来?吉冈放眼望去,要把从东西观剧席、二楼和一楼的池座到站在走廊里的艺妓打扮的人都看个遍。观众们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驹代扮演的保名在舞台正中为寻找恋人而发狂的状态。就在这时,有人悄悄地打开观众席上的小门,小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这个打招呼的人是尾花艺妓馆的菊千代,也就是平时被那些嘴巴刻薄的家伙说成爱摆花魁谱的浓妆艳抹的菊千代。 菊千代的演出排在今天演艺会的第二,在《傀儡师》中演个配角。她梳着高岛田式的发髻,和服的下摆处带有图案,衣服的领口处有用金丝线绣的花纹,平时厚厚的化妆显得更加浓艳。听到观剧席开门声吉冈随意回头一看,伸长脖颈不动的菊千代的脸,被剧场的灯光一照,活像羽毛球毽拍上的一幅贴画。在一般女同事的眼里,菊千代是个五官不正其貌不扬的女人,可是在男人眼里,首先注意的就是她一身相当光滑柔软的肌肤和丰腴的肉体,如同她的浓烈的化妆一样,浑身上下透出浓郁的气息,举手投足总让人觉得不够上品,还有些不够检点,然而在某种场合,她这副模样反而比名妓修炼出来的和蔼殷勤的周旋更能取悦和诱惑男人。 观剧席上已坐了四个人,后到的菊千代来到四人的正中间,紧挨着吉冈坐下,险些一屁股坐到盘腿而坐的吉冈的膝盖上。吉冈从身后越过菊千代雪白丰腴的后颈项,从高处若无其事地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窥视到低矮的和服衣领里面的白盐濑衬领以及隐藏在下面的漂布贴身内衣的领口,吉冈的嗅觉似乎分辨出发自衣领深处女人肌肤那暖烘烘的馨香。 吉冈回想起菊千代和驹代之间,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低。就拿今天的演艺会为例,本来跳舞的驹代扮演清元派的保名,那么由同一艺妓馆同样师从清元派的菊千代在一旁念唱是很正常的,但是驹代认为这样做自己的舞蹈就不显突出,所以不惜重金请濑川一丝为自己请来专职扮演旦角的男演员。这倒并非是嫌弃菊千代的演唱或演技拙劣,驹代满脑子想的只是让自己的表演出彩,好以这场舞蹈一举扬名整个新桥,也就没有顾及那么多。但是这件事却让菊千代觉得太没面子,眼看着驹代蹿红起来,真让自己怒不可遏。菊千代最不想看的就是这个《保名》,然而平时关照自己的老主顾和酒楼老板都来了,出于理义,自己还应该到驹代的相好面前去露个面,哪怕说上句把恭维的话。想到这些,心中着实恼火,委曲得直想哭。 月夜遭乌欺, 欲睡却难入梦乡, 干脆待日出, 怨旅长空孤怅望。 舞蹈跳得渐入佳境。滨崎酒楼的女老板和花助对吉冈恭维道:“表演的功夫很到家呀,不靠别的,还是练功最要紧。总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听到她们不停的夸奖,菊千代只有连连叹息,吉冈则极其光火,想千方百计地拉走菊千代,好让驹代感到难堪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当舞蹈跳到“透过叶子、透过缝隙的帷幕中”时,吉冈不露声色地悄悄握住了菊千代的手。 菊千代并不想甩开那只手,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已被人握住,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舞台。吉冈就那样依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直到手掌上冒出汗来,并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菊千代一直任由男人抓住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那只空着的手像是要找香烟,吉冈见状,默默地把自己抽的三笠牌香烟递给她,菊千代满不在乎地把烟叼在嘴上。吉冈得寸进尺,假装被舞台上的演出所吸引,从后侧向前探出的脸几乎要贴在菊千代的脸颊上,同时,他的膝盖开始顶向女人的身体。 即便如此,菊千代仍然默不吱声,顺从老实,没有一点见怪的样子,吉冈由此断定,菊千代早就对自己的内心心领神会,心中大喜。吉冈进一步从嫖客的自负心理出发,肯定菊千代早就在暗暗恋慕自己,在一旁看着吉冈关照驹代,她准会始终羡艳这位好主顾。如此看来,这事情变得越益有趣了。吉冈自说自话地随意剖析起女人的心理来。 菊千代本来并不是从雏妓开始调教出来的新桥正宗艺妓,她生在山手的一个小商人之家,十五岁时进城做了某省大臣的某子爵公馆的女佣,尚未成年就早与家中的学仆私通,接着又对子爵大人百依百顺,自此成了供这主仆老少二人玩弄的荡妇。之后,子爵的少爷留洋归来,对家中的怪象难免生疑,老子爵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行,又对如何处置颇感为难,正巧中元节时多年常来常往的老妓十吉来登门问候,于是托她帮忙解决。十吉说道,她小小年纪就是这种秉性,若去当个艺妓,或许将来能有出息。而且这丫头平时在自己的公馆里举办游园会之类活动的时候见到过穿着漂亮和服的艺妓,也有心去当个艺妓。商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大面上说姑娘请假回了娘家,再由十吉安排,取名尾花艺妓馆的菊千代而登场亮相。当时菊千代十八岁,皮肤白皙,像橡皮人偶似的胖胖的,特别受那些上了年纪的客人喜欢,各种应酬相当忙碌,一般艺妓难以应付的麻烦的客人,只有这位菊千代,总能不可思议地胜任。各家的茶楼酒肆将她视若珍宝,惊叹这样好的姑娘绝无仅有。而具有传统意识的十吉和吴山则惊讶得咋舌,叹息如今的女孩真是不得了。不过,那些场面上的应酬、周旋,如何与年长的艺妓大姐们招呼相处等环节,再怎么教她也一点不见长进。脾气古怪的吴山甚至说过,家中留着这样只有床上功夫的艺妓,有损艺妓馆的名声,还是快把她打发到别处去。但是十吉觉得她毕竟是走红的艺妓,虽然有时觉得棘手,但真要放弃还总有点舍不得,于是让她好好练功,十吉自己也忙里偷闲亲自指导训练。看来这一努力还奏效,过了一两年,菊千代对艺妓之道渐渐开窍,有了两三位不错的固定的相好,自然而然地成了今天所见的菊千代——在歌舞伎座居然能在《傀儡师》一剧中当个配角,帮忙念念唱唱。 因而菊千代是压根儿不在乎驹代那种自幼调教出来的艺妓身上常见的好胜争抢的劲头,管他是老头、愣小子,还是时髦绅士、市井俗人,她从不厚此薄彼,表示好恶挑剔。她对此事并没有什么清晰的定见,却从一开始就认为大多数所谓的客人、所谓男人都是好酒贪杯,喝醉后又像野兽那样逐乐求欢的,而且她并不认为那是无耻下流、污秽肮脏的,相反当然也不会认为这是该干的好事。所以那些身体不太强壮的女人难以忍受的事,在旁人的眼中,菊千代根本是小菜一碟,甚至让人觉得她是热衷此道,主动挑逗,最后落下一个淫妇的名声。 这些传闻正是诱发男人好奇心的原因,吉冈对此是早有耳闻,若不是驹代也在同一家艺妓馆,他早就想出手打菊千代的主意了。如今终于到了对驹代出口恶气的时候,一旦瞄准了这个女人,吉冈就显得迫不及待了,根本等不到演艺会散场,当《保名》的舞蹈回到常态,道声“有了相似者,烦请告知我”,随后小袖轻舞,又是一阵迷乱——“乒”地响起了梆子声。随着这梆子声,吉冈不觉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十一 菊尾花 演艺会上演的三天十分叫座。在圆满闭幕后的次日,新桥艺妓街一年到头从早到晚从各家各户传出的练习三弦的琴声戛然而止了,去习艺的来来往往的女人也很稀少,以金春大街为首,从仲大道的板新路到对面的信乐新路,就像节日过后的街巷一样,显得沉寂而疲惫。偶尔有跟包和有名气的老妓三五成群地来来去去,乍看上去是在做演出后的善后,但确切地说又好像是来告知发生了什么纠纷似的,引起年轻艺妓们的侧目。 一有什么事,这些艺妓必有牢骚和抱怨,但不是像政客那样施展诡计,酝酿纷争,借机渔利的那种奸诈,这或许是艺妓比议员有品格的地方。在这一天清晨的澡堂、梳头店、各家艺妓馆中有艺妓住着二楼,凡是有女人聚集的地方,总能听到围绕演出相互妒忌的艺评,有造谣中伤、恶言恶语的,也有搬弄是非、无耻诽谤的。这一天的夜晚,在千千万万的人们舔舐的嘴唇形态各异、热火朝天地翻动的时候,尾花艺妓馆的十吉走上二楼,就有人在谈论平时人称“花魁”、“中国金鱼”的菊千代突然要赎身的传闻。这是从梳头店回来的雏妓花子昨天在戏还没散场时忽然遇见来梳圆发髻的菊千代,从她嘴里直接听说的,然后花子又把这话传给了在场的驹代。这样的传闻就像火苗一样很快地传到了左邻右舍,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扩散出去,人们的议论也渐渐集中到替她赎身的客人究竟是谁这一点上来了。而当事人菊千代呢,好像昨天晚上歌舞伎座戏院的演出一结束,就直奔梳头店,做好圆发髻后,就不知进了哪家店。自从昨天下午离开艺妓馆后,菊千代还不曾打来过电话,连跟包阿定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要说菊千代固定的相好,光大伙儿知道的就有四个,至于不为人知的熟客肯定不计其数,如果再加上临时插入的客人,实在无从判定到底在谁那儿。每晚她都会外出应酬,且不是在外留宿就是一连数日出远门。独自住在艺妓馆二楼,一个月顶多一两次,只有那一两个夜晚的独宿会令旁观者怜悯地议论其实也有点夸张。 “她的相好,不会是日本人的,不是洋人就是中国佬哦!”在尾花艺妓馆的二楼,大家为琢磨不出一个结果来感到不爽,因此大家决定出门打探,或去参拜神佛,或去澡堂和梳头店。 趁着大家外出的工夫,驹代坐在橱柜前算起这三天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演出《保名》的开销来——从给舞蹈师傅和清元班的红包到剧场后台的杂役、拉幕人的小费,尤其是给濑川一丝弟子们的酬金,包括已经给了的、还没给的和请人垫付的,都一一核实以免遗漏,通算起来,大概要送出六百几十圆钱。驹代看着账面,呆呆地抽着烟,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赶紧把账本收进橱柜的抽屉,往滨崎酒楼挂了个电话,说老板娘在家的话,想去登门拜访致谢,还让女佣去买了风月堂的商品券。 对于大前天晚上,也就是演艺会的第一个晚上,平时总要顺路去滨崎酒楼的吉冈在自己演出尚未结束时就因什么急事匆匆离去这件事,驹代总觉得必有原委。由于自己和濑川的关系,一有什么事,总难免做贼心虚。从那时起驹代就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安,但是那一晚吉冈不在,反倒可以与濑川笃悠悠地幽会,听听他对演出的评论,请他手把手地指教应改进的地方,驹代满心欢喜,结果竟没有给滨崎酒楼打电话。第二天因为陪对月酒楼的客人,也就是那位横滨的古董商,结果一整天都报销了。昨天第三个晚上,驹代突然被意料之外的那位住在大连的客人杉岛——也就是今年春天刚恢复营业那阵拼命向驹代示爱的那个人叫去,驹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尽好话,才摆脱了他的纠缠,所以打电话的事才不得不拖到今天。 滨崎酒楼的老板娘说,那天晚上吉冈先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他对江田先生交代了几句就先回去了,像是有什么急事。如你知道的那样,江田先生又看了一幕后独自回的家。幸亏没啥事,驹代暗暗松了口气,回家后把路上买的两块豆沙糕供在橱柜上安放的五谷神像前,诚心诚意地感谢神明的保佑。 当天晚上,驹代顺利地完成应酬回到艺妓馆,仍不见菊千代,看来她又像以往那样在外留宿了。到了次日大家准备化晚妆的时候,还没有她去向的任何消息传来,跟包阿定开始担心是否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赎身一事渐渐演变成逃亡或自行歇业。说起来在此之前菊千代就多次出去陪客后,也不跟艺妓馆打招呼,就听从客人的要求随他一起去箱根、伊香保外出旅行,甚至还跑到京都去过。因此,大姐十吉反倒意外地镇定,只是一个劲地抱怨菊千代太不检点,太不讲规矩,应该顾忌对别人的影响。正当大家在听到她要赎身而惊愕的时候,菊千代突然冒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梳的大圆发髻松松垮垮完全走了形,满不在乎地摇晃着凌乱的头发,那根彤红的扎头绳居然没有掉落下来。平时抹着厚厚白粉的脸上,因香粉剥落呈花斑状,脖颈处黑黑地渗出油脂来,似乎没洗过澡,她对此毫不介意,一副刚刚起床的模样,身上的和服邋邋遢遢的,布袜上还粘着红土。连老好人十吉也觉得难以对付,呆呆地看着菊千代的这副德行,居然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她打心眼里觉得:人到中年,不光是艺人,就连艺妓也还得从小调教,否则半路出家的终究拿不上台面。而菊千代呢,对此却毫无感觉,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说:“大姐,我有话要对你说呢。” 如此看来,有关赎身的传说并非子虚乌有了?十吉很快察觉到,不由又是一惊。她仔细地瞅着菊千代的脸,起身走进没有人的里间屋。 不到半小时,菊千代晃动着一头摇摇欲坠的圆发髻,前低后高的和服下摆耷拉着,大摇大摆地上了二楼。大伙儿正忙着准备出局,菊千代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往二楼正中央一坐,伸直两条腿,自言自语道:“我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阿姐,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吧!”雏妓先开口问起来。 “唉,托福托福。”她的话不知是对谁说的,“阿花,等我家搞定后,你来玩啊。” 于是乎,一旁的人都忍不住了,“阿菊啊,真有你的。是退出此行,还是自立门户?”花助开始发问。 “退出多无聊啊,我打算单干。” “啊,还是这样的好。再没有比随心所欲地干更有意思的了。”驹代也随声附和。 “阿菊,这……”花助跷起大拇指,“该不是O先生吧?” 菊千代“唔”了一声,像撒娇的孩子那样摇摇头,笑而不答。驹代便接着问: “那么是矢先生吧?” 菊千代还是笑而不答。 “到底是谁呀!阿菊,咱们不是朋友嘛?告诉我们吧。” “不过,这实在叫人太不好意思了,嗬嗬嗬嗬。” “总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吧?” “反正你们大家都认识他,太风流了,马上就会知道的。” 茶馆来电话催驹代快去,驹代立刻出门了。上次演出《保名》时不惜血本的做法奏了效,驹代一走进那间艺妓休息室的道具间,所有在场的艺妓都夸奖说,“阿驹,演得很棒呀!”“真了不起!”陪伴十五六位客人的艺妓共有老少大小二十来人,作为余兴节目,驹代跳了《浦岛》,获得一片喝彩声,又应客人要求跳了一场。跳完《汲取海水》后不久,就去了后来来叫的另一处茶馆应酬。 这次的茶馆是滨崎,客人是吉冈,他说,听说你们馆的菊千代要自立门户,我想为她祝贺一下,你最好也表示一下。随后也不管驹代回绝,硬是塞给她十圆钱。吉冈又称最近公司很忙,没喝多少酒,待了个把小时,就起身离开了。 然而,吉冈总算见了驹代,在茶馆老板面前使她保全了颜面,在演艺会头天夜晚留下的担忧也就消失了。驹代痛快地买好了送菊千代的贺礼。菊千代在板新道找到一处合适的空房子,挂出了“菊尾花”的门牌。她还是去过去常去的梳头店,碰到驹代时,还是和以往一样一通漫无边际的胡侃,所以,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驹代完全未去注意替菊千代赎身的男人是自己的相好吉冈还是别的什么人。甭说驹代,就是整个新桥,恐怕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吉冈出自让驹代后悔莫及的不良居心,精心酝酿策划,在演艺会的头天晚上,对江田也不说实话,独自跑到日本桥一家熟悉的酒馆做好安排,然后把菊千代叫去,勉强说服了大惊失色的她,还坐汽车去了向岛。适逢周六,又是自打上次阔别三春园后事隔多日的冶游,菊千代一开始还有点拘谨,但酒过几巡,果然名不虚传本色外露,其风骚放荡令人觉得她全然不知女人的羞耻为何物,连平时按时回家的吉冈也不得不给家里打电话,留下来和她过夜。因为只有住下,菊千代的那些难得一见的特点和珍贵的价值才能毫不遗憾地发散出来。吉冈总以花柳通自居,结识许多艺妓,却从未见过菊千代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在全日本的女人中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怎么说也是个西洋式的女人,与那种一丝不挂地骑在男人的膝盖上,单手挥舞香槟酒杯,通宵调情的西方娼妓如出一辙。要说菊千代的特点和价值,首先当属肌肤白皙,在日本女人中,像这样不光皮肤洁白,而且全身显露出淡淡玫瑰色的妙不可言的血色的肉体实在少见。其次是她那丰腴的体态,正如通俗讲的年糕肌肤,既不太软,又不过硬,在这恰到好处富有张力的肉体上,自然呈现出一种美妙绝伦的弹性,可以既光滑如玉又严丝合缝地吸附在紧紧拥抱她的男人的身上。菊千代的身上连喉头、侧腹、肩胛这些骨骼突出的部位也长得肥肥的,不过,她个头矮小,又生性好动,一刻也不闲着,让人看得目不暇接,且毫无大块头肥婆那种沉重笨拙的感觉,既可轻轻松松地拥上膝头,又可柔柔软软地揽入怀中。把她一抱上膝头,那对丰腴饱满的乳房就会吸附在男人的胸膛上,身子则一刻不停地扭动,橡皮球般浑圆的屁股深深嵌入男人的大腿,丝绸般柔软的大腿内侧犹如鸭绒被似的从男人的腰椎骨缠绕到侧腹。如若从侧面搂抱的话,她那小个子的身体,男人的双臂毫不费力地就可将其软软地团成一堆,不过,那溜滑的肌肤,让搂抱者有一种无论怎样想抱紧也一抱就会滑下去的感觉。要是双臂不够用,男人将身体弯成虾仁状弯曲双腿去支撑的话,又会产生一种她的躯体变成难以名状的黏糖浆似的从男人的下腹流进双腿间,从腰部流向背脊的感觉。也就是说,菊千代会在被男人拥抱的时候仍一刻不停、轻松自如地扭动她那玲珑的身子,每每使男人产生一种宛如与其他女人交欢的新鲜感觉,进而形成一种新的诱惑。第三点是菊千代的态度。菊千代不像一般的艺妓、以前的日本女人,她全然不俱灯光和阳光,哪怕没有做好睡觉的准备,只要男人有所要求,她会毫无顾忌地应承,一如夜阑人静时的表现。可以这么说,对菊千代而言,别说被褥,就连衣服的作用也仅仅是为了御寒,而不会是为了蔽体遮羞。吉冈虽说以往随心所欲地放荡冶游,但毕竟不是医生,对女人的身体尚有不少缺乏了解之处,也有些难以强求女人、想说而没能说出口的想法。而这些遗憾,在一夜之间靠菊千代悉数得到了满足。第四方面是菊千代不同于一般艺妓的最后的特点,就是她的谈吐,也就是她的絮叨嘀咕、她的私房话。菊千代不谈艺技、不论演员、不说朋辈坏话、不传雇主流言,也不抱怨酒楼的不是。她喋喋不休地讲的全是自身的事情,而且没有一件完整的事,净是些被男人玩弄的往事,从在某子爵公馆当女佣时起到当上艺妓的今天,是如何被形形色色的嫖客玩弄,有时也说些其他艺妓的事,但那也不是那些艺妓与男人的关系,全是些闺阃床上的隐私。无论谈旅行、温泉、戏剧还是电影、日比谷公园,从菊千代口中出来的话,总是离不开男女欢爱的中心。 譬如谈到歌舞伎的话题时,菊千代说,泽潟屋正起劲地演着《布施帐》时,正面观众席上有观众在搞非同寻常的名堂,结果一幕狂言剧被演砸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听说打从前起,演戏时就常有这种事发生,于是演戏的人认为这是吉利的事儿,还要表示祝贺云云。谈起箱根,菊千代告诉吉冈说,我在箱根和素不相识陌生客闯过大祸啊。那天自己喝多了,为了醒酒,独自一人进了温泉澡堂,在浴池中正泡得舒服且神志迷糊的时候,忽然碰到一个浑身长毛的男人的身体,我满以为他就是自己的客人,因为我那位客人就是长着一身狗熊般令人害怕的浓密体毛的先生,所以并没有感到诧异。灯光被弥漫的水汽遮蔽,昏暗之中,习以为常的身体很快觉察到对方的反应,连闭着的眼睛都没睁开,就抓住男人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身边,正想向他强行索要点零花线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位从国外回来的人曾教自己的秘术,何不趁这会儿大家在浴池里洗得干干净净时尝试一下,以显示自己胜过平时的诚意和秘诀呢!好心总有好报,说不定会给自己双倍的利益呢!在这种贪心的支配下,您倒是听着呀,我真是傻到家了,平时无论如何做不出的事情,任凭一时好奇心的驱使,竟忘情所为。而那位客人也太不像话,哪怕说上一句你认错了人之类的话呢,居然一声不吭,连艺妓、娼妇都不愿轻易所做的事儿,舒舒服服地让我伺候了老半天,最后毫无征兆地讨厌地哼唧了一声,身子一颤,一股脑儿地全射进了我的嘴里。我很狼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处置,刚一睁眼,一个女人可怕的声音就在耳旁炸响,三个人同时打了照面,我这才发现被我当作客人的原来是位不曾谋面的陌生先生。突然闯进来碰到那个污秽场面的正是他新婚燕尔的尊夫人。后来听说他俩没多久就离异了。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令人可恨的事,真比遭强盗强暴还要窝心!总之,说来道去都是诸如此类的话题。 度过这一夜,吉冈觉得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这个女人了,一旦放过,在整个日本也绝不会找到第二个能取代她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迄今为止令自己多少自夸的如此这般的经历,也只不过是为了得到此女的准备阶段而已。为她赎身的事当即拍板,然后吉冈向菊千代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暗算驹代的办法。 只穿一件窄袖便服的时令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了。花月餐厅饭桌上的青头菌和丛生口蘑的香味也不再显尊贵,松蘑被松本餐馆毫不吝惜地炖煮后盛进汤碗。一度使游人流连忘返的日比谷公园里的菊花,不知何时也踪影全无,四周落叶混杂在尘埃之中,随宽敞的砂石场上打球的学生们的跑动而翻滚。议会召开,新桥的各家茶馆里除了那些老面孔外,又增加了土里土气和老气横秋、胡子拉碴的新面孔。紧接着,丸内各家公司召开股东大会,每天晚上几乎都有董事干部们的宴会,一到这时节,总会传来那些稚气未脱的雏妓突然间被升格为艺妓的消息。银座大街两旁的街树杨柳虽然叶子已经泛黄,但尚未落尽,商店的装饰陡然一变,随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旗帜一天天变得醒目起来,尖利的乐队奏乐声让那些不由回头张望的行人们的脚步愈加匆忙起来。“号外、号外”的叫卖声阵阵,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报纸热闹地刊登着相扑运动员前一天的抱怨。艺妓们已在心中盘算来年春天的准备,当着客人的面毫无顾忌地从腰带中掏出记事本,用舌头舔着从未削过的、变得秃圆的旧铅笔的笔头,记下安排妥当的春季陪客的日程。 直到这时候,驹代才开始突然对吉冈之后骤然间销声匿迹感到惶惶不安起来。恰巧那天吉冈主管的保险公司举办宴会,每年必定邀请的艺妓晚上几乎全被叫去,唯独没有通知驹代。驹代第二天听说此事后,心中甚为恼火,却也万般无奈。 濑川大哥在新桥演艺会结束一周之后,就去作从水户到仙台范围的巡回演出,同行的还有在剧团中总演男主角的、以其团藏(1)风格苦涩凝重的嗓音赢得观众喜爱的市山重藏,还有原本是三流小戏演员、如今却能胜任男女老少所有角色,成为剧团台柱的笠屋露十郎等人,恐怕不到年底回不来。濑川外出之后,驹代心中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现在有了时间,可以去慢慢回味那些不经意间被自己忘却的吉冈的事和被自己彻底撇下不管的生意上的事情。 由花助勉为其难撮合的、在对月酒楼结识的秃头海怪古董商,那个字号叫潮门堂的老板照例每隔五天、十天来逛一次。驹代本来是碍于花助的面子不得已去应酬一下的,之后就难逃他的魔爪,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她这才明白此人只有菊千代能应付,其他艺妓谁也受不了这份罪。驹代多次下狠心使其难堪,满以为受此慢待,脾气再好的客人也不会再来,但秃头海怪总是笑嘻嘻的,泰然自若。他每次来,总要以驹代为主,叫上一大帮有名气的艺妓,特别是开演艺会那时,不管驹代不情愿,把当地的老妓叫来,拜托她们关照驹代,好让整个新桥都知晓驹代,做得无懈可击。关于濑川的事,在驹代对他推心置腹之前秃头海怪就已经知晓,为此还捐赠了一幅舞台幕布。有上这样一位相好,真可赛过一千位客人的可靠管用,然而正因为如此,他那令人讨厌、叫人吃不消的做法也是普通客人的千百倍。驹代总是害怕得浑身发抖,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往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终究为了生意上的野心,尤其是到月底和为某事苦恼之时,或被他死乞百赖地纠缠,或被他强逼利诱,好似下十六子象棋,老将被将死一般,无路可逃,只得束手就擒。只要稍作退让,对方就强力闯入,行为横蛮粗暴,手法荒唐无耻,简直是杀人不见血,驹代对自己及自身肉体的肮脏、可怜,除了独自怨恨流泪之外别无他法。 驹代这种怨恨的眼泪——观赏女人咬紧牙关忍气吞声的凄惨模样正是这个潮门堂老板觉得煞是有趣的地方。秃头海怪知道自己肤色黝黑,从他年轻时起,就爱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强悍,在横滨也有他关照的酒楼和艺妓馆,所以并不缺女人。然而长年的放荡养成了习惯,每次来到东京,不去哪家酒楼逛逛就心里不舒服。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讨那些酒楼的女人们喜欢,所以不知何时起他就把成心捉弄、为难、凌辱女人作为乐事,对那些讨厌他的女人横施强暴,且觉得乐不可支。秃头海怪就是这样一个难对付的家伙,他还会常去向酒馆的女老板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专门物色那种倾家荡产的戏子或债台高筑急需花钱的女人,把金钱这一诱饵放在她们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急切想得到它的女人一边流淌悔恨的眼泪一边忍受秃头海怪丑恶行径的模样和场面,真是妙不可言、痛快淋漓呀!这个横滨土生土长的市井小人,把这种罪孽深重的下流玩乐视同自己的生命。 虽然如此,可只要驹代与濑川有染,她就是想甩掉秃头海怪怕也是难以甩掉的,对秃头海怪而言,她正是不可多得的令人称心如意的艺妓。一听到已到十二月,秃头海怪觉得人们会急红眼似的拼命赚钱,这岂不是自己狎玩女人的好时节?所以他往对月酒楼跑得更勤了,而且每次必叫驹代出局。 冬季日短,天尚未全黑的时候,驹代正要穿过板新道马路到常去的杂货店,不料看见灯光照射的写有“菊尾花”招牌的房子,想到自从菊千代独立门户后自己还不曾来造访过,于是驹代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里面的人应道“请进来吧”,便又说“我先去玉仙买东西,回头再来打搅”。她正要往前走,就见一辆带篷人力车迎面而来,从车篷间一闪而过的那张侧脸,一点没错就是吉冈。驹代回过头去还未站定,人力车就在菊尾花家的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的西裤颜色好生眼熟。驹代满腹狐疑,果真是他!怎么可能?但事实不容怀疑,于是她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驹代悄悄再次走近门口,正巧一名十四五岁的女佣模样的姑娘“哗啦”一声拉开格子门,像是被人打发去买东西,驹代叫住她,问道:“那一位是你们家的客人吗?” “是的。” “他就是阿姐的相好吗?” “是的。” “那好,我改天再来,代向阿姐问好……” “好的。” 小女佣走过两三间门面来到酒店,“打半升酒,要我常买的最好的那种。”她的尖细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失魂落魄的驹代耳中。 驹代回到家里,为这岂有此理的事气得眼泪都流不出来。正因为迄今为止毫不知情,今天才会厚颜无耻地经过她家门口,还顺便去打了招呼。一想到菊千代在屋里捧腹大笑自己的愚蠢,驹代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沮丧。 正好此时跟包阿定来通知说对月酒楼来电叫驹代出局,对月的客人不外乎就是秃头海怪,一想到这点,驹代更加愠怒。驹代以心情不佳为由,回话说今晚无意外出需要休息,然后径直上了二楼,不过,三十分钟后她又改了主意,与跟包打个招呼就去赴局了。 不久,一到掌灯时分,驹代就给花助打来电话:“我呀,这就去水户跑一趟,请对阿定和大姐说一声……嗨,帮个忙吧,拜托了。”说完就想挂断电话,花助慌忙说:“哎呀,阿驹你现在哪儿呀?是在对月吗?” “不在。我在对月照了面,现在宜春啊。我向宜春的老板娘讲了我的身份,不过我直接打电话给家里说这些的话比较麻烦。我明后天就回来,因为我有些事要面见大哥说一说。帮我圆一下,求求你,拜托了。” 驹代毫无缘由地,只是一味地想见到大哥。此刻自己这种窝心酸楚的心境,尽管仿佛五脏俱焚,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一个人能来抚慰自己的悲哀和担忧。驹代顾不上思前想后,只想直奔濑川一丝在水户的巡回演出地而去。 (1) 即市川团藏七世(1836—1919),日本歌舞伎演员,艺名传至九代,剧团名为三河屋。 十二 半夜骤雨 鹡鸰和草莺飞来的时候,矮树丛的背阴处还潜伏着一些腿上有条纹图案的豹脚蚊,书斋的窗前有小溪流入似的一方池水,显得十分风流雅致。在茭白花开放的夏日黄昏,眺望如雨的飞萤扑打竹帘,秋天在书案手支下颏谛听苇叶的沙沙作响声,闲居根岸的家中就能体味到水乡的孤寂。主人仓山南巢早过了不惑之年,面对朝夕相伴的庭院草木只有惊叹时光流逝得太快。 水珠滚动的荷叶在傍晚的疾风骤雨中转瞬间凋残破败,风吹着苇叶瑟瑟声响,在菊花胜过三色苋的秋季,枫叶尚未在凄风苦雨中落尽,转眼就到人们数着梅枝蓓蕾的冬至和岁末。犒劳老树的冬肥令人掩鼻,大寒时节的南天竹和紫金牛的果实在白雪中艳如鲜花。夜深人静时煮茶品茗,也是东居一乐,书架上的水仙花及侧金盏花不知不觉中凋谢之时,便是春分,这时要给菊花分植,要为花草播种,爱好园艺的人一天过得忒快,花开花落,迎来送往,忙忙碌碌的眼神刚刚停留在新绿的树梢上稍事休息时,雨水不断降落,每逢此时,庭院昏暗,梅子刚刚成熟的清晨眨眼之间就变成合欢树叶休眠的黄昏。即便是石榴花火红盛开、紫薇花凋落一地的赤日炎炎的盛夏,也可早早地听到藏匿在深夜露水凝结的草丛阴影中一两声细若游丝的虫鸣。 春夏秋冬的季节转变犹如一口气通读的俳谐《岁时记》,今年又到了去年草莺在矮树丛中开始低鸣、池畔那些眼熟的鹡鸰拖着长尾蹒跚而行的时节。眼瞅着世态人情的逐日变迁,南巢不禁对每年如期而至造访自家庭院的小鸟们生出一股眷恋之情。他一边留意花匠剪除枯枝败叶的剪刀声,一边钻进矮树丛,不知不觉地来到与邻居家相接的篱笆旁。从挂满王瓜的竹篱笆的缺口处,可以看到邻家庭院里洒满明亮的阳光,连水池后正房的廊檐也看得清清楚楚。 南巢每次来到这房屋地界处隔着矮树丛观望邻居家时,总对那宛如通俗小说插图中所画那般的正房的结构、折叠的柴扉、池水旁的松枝造型看得入迷,直到被豹脚蚊狠狠蜇了一下后才会如梦方醒。隔壁原是吉原妓楼的宿舍,现在早已人去楼空。南巢家祖上三代一直住在这幢老房子里,打孩提时代起,他就从老人们的谈话中知晓街坊邻居的一切情况,至今南巢还记得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时发生的事。早在明治维新以前,隔壁就是妓楼的宿舍,有一年的一个大雪之夜,在这里疗养很久的花魁名妓死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南巢听说后,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哀伤。所以即便是现在,只要一看到那株老松树的枝干从古池边顽强地伸展到檐廊附近时,南巢就会觉得无论自己活得多久,都无法将净瑠璃中浦里和三千岁的悲恋简单地说成作者杜撰的凄美故事。无论世态人情如何变得西洋化,夏季短夜里的钟声,秋夜仰望的银河带,这块风土中固有的天然草木都将亘古不变,男女之间的义理人情的深处必定会有净瑠璃中表现的那种一如往昔的哀愁。南巢的成长环境与他的秉性相吻合,自然而然地决定他作为文人墨客来到这个世上。曾祖父挂牌行医,同时又精通国学,祖父子承父业,同样在开业行医的同时,作为狂歌师名闻遐迩。到父亲秀庵成为一家之主时,家里多少有了一些恒产,三代祖孙持续行医,按说会让自家的门庭更显荣耀,然而,明治维新发生了,中医彻底走向衰败,父亲只能逐渐停止了行医,平时的业余爱好学会的篆刻不知何时起竟成了他的主业,还把自己的名字秀庵改为秀斋。秀斋还能赋诗,字写得相当不错,渐渐与朝野的缙绅们交游过从,一时间在东京都文人荟萃之地颇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的,不曾想收入反比行医时还多,他并没有煞费苦心地去研究什么敛财之道,却不知何时已为子孙们攒下了一笔不必长久品味世道艰辛的财产,然后幸福地谢世。当时,南巢正好二十五岁,已向报纸投寄了一两篇马琴(1)风格的小说稿。父亲去世后,南巢的知心朋友中有不少当了报社的社长或主笔,因此南巢之后一跃成了操觚之士。不过,南巢与红叶、眉山等砚友社(2)那派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不了解透谷、秋骨、孤蝶等人的新文学(3),和逍遥、不倒等早期的早稻田派(4)亦全无交游的机会,只是从祖祖辈辈居住的根岸老房子的土仓中收藏的那些汉和书籍及江户时代的随笔杂记之类的典籍中得到独特的感性,或效法近松(5),或效法西鹤(6),有时则学着用京传三马(7)的形式,凭着通俗文学作者传承的那种始终如一的谦卑精神,沉着仔细,孜孜不倦,二十数年如一日地在小说领域里笔耕不辍。然而,时势的变化日益加快,特别是大正改元以来,文学绘画表现的倾向、戏剧俗曲反映的趋势连同一般世道风俗的变化让生性淡泊人事的南巢也常常为之愤慨不已,他似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只写一些妇女儿童喜爱的连载读物终其一生,恰似晚年的京传和种彦(8)所做的那样,他开始倾心于旧时风俗礼仪、什器具的考证与研究,对于通俗小说的写作,只是考虑到与报社、书肆的老关系,偶尔写一点尽尽责而已。 如此看来,对于南巢来说,根岸的这幢老房子和这座老庭院真是金不换的无价之宝。当附近邻居家纷纷着手改建,根岸特有的淡竹雅趣行将消失殆尽时,南巢家缘廊也早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然而,就在这里曾祖父曾于往昔的天明时代,边眺望池畔的梅花边吟咏民歌,接着,祖父也曾仰望照射在开始倾斜的这个土间屋檐上的中秋明月创作过狂歌,只要一想到这些情景,南巢就会觉得无论破费多少金钱,无论居住有多么不便,自己也要把这老房子和老庭院原封不动地保留下去。经常请来的木匠每次为屋漏或其他修缮登门时,总要劝说他不如从长计议重建此屋更为合算,但南巢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三年前为地基换木桩时,他俨然成了一名木匠,集中注意力实施监督。所以,这个庭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触动祖先诗兴的遗物,它们和土仓里存放着的书籍、什器、家具类物品一样,都是尊贵的宝贝。由于担心花匠手中的剪子会无情剪断树枝,所以他总在春秋两季亲自动手修剪庭院的绿化。 南巢不光如此爱惜自家的庭院,还延伸到篱笆隔壁的邻家的院子。隔壁的房子在吉原妓楼关闭后空关了很久,没有买主。于是就有人编出谎言,说死去的花魁名妓化作白雪女妖在此出现,或者说是狐狸精在此作祟,各种传说流传,就更加难找买主了。不过,从前一直与之毗邻的仓山家的人,连女人和小孩都不相信,南巢的父亲秀斋老人在月亮皎洁的夜晚,在逛完自家院落之后,会毫不介意地从篱笆的缺口处走进邻家空荡荡的庭院,一边在池边徘徊,一边高声吟诵“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的诗句。每次被篆刻委托人催促自己又穷于应对之时,父亲总会悄悄溜出自家躲进邻家的庭院,前来通报的女佣或太太无法交代,寻遍家中,结果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溜进隔壁的庭院。父亲觉得池畔的大松树要是就此不加修整的话,那么难得的枝形会被糟蹋,谁买去也会心不甘的,所以家里来花匠时,他就请花匠顺便清除那棵松树的枯枝败叶。当折叠式柴扉因暴风雨损坏时,他舍不得扔掉,还认定无论自己出多少钱,当今的木匠也修不了,于是亲自动手悄悄将其修好。又过了一阵,秀斋打开那幢房子的防雨套窗,进入屋内,一想到从前的花魁名妓曾在这儿养病、撰文、烧香,或许出于心情的变化,顿时感到这幢房子在清寂之中多少有点妩媚风流的韵味,他独自窃喜,甚至从自己家搬来酒水独酌一番。这座无人问津的妓楼宿舍居然变成了秀斋老翁的别墅,然而,说它是凶宅的谣言仍然在流传。那些经常出入仓山家的人多次被主人领去看邻家空关的房子,因而渐渐习惯不以为怪了,不知不觉之中这些来访者中甚至出现了诚心诚意的买主,他就是名叫濑川菊如的歌舞伎演员,也就是现在濑川一丝的养父。由于他与篆刻大家仓山秀斋先生交游过从,所以与一般演员不同,有一定的文墨嗜好,自从住到妓楼的宿舍后,就以和歌俳句及茶道的雅兴去慰藉因家事造成的忧虑烦恼,悠闲恬静地度过了自己的晚年。菊如殁后,续弦的太太与之年龄相差太大,说是希望住到出行方便的老城区去,所以一过一周忌,就搬到筑地去居住了。宿舍再次变成原先的空宅,不过濑川家并没有卖掉此屋,而是请了一个花匠照看,把它当成春秋两季常来小住的别墅。 南巢的父亲秀斋在菊如过世前几年已成故人,可是与邻居家的交往到了南巢这代人反倒更加密切起来。南巢作为剧评家早就有了一些名望,菊如死后,他的养子一丝几乎每天都来南巢家来玩,南巢当时对剧坛暗暗地怀有某种野心,所以也十分欢迎一丝的来访。 但是,自从一丝的养母迁到筑地去之后,两人的交往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一丝由于相隔太远,所以很少再来亡父的旧宅,而南巢也因为对文学戏剧的兴趣逐渐下降,他早晚两次隔着篱笆观望邻家的古老的庭院,完全是为了独自沉湎于怀古的思绪,再也不想主动去和年轻的演员见面闲聊。 就这样,这无人居住的邻家庭院年复一年地益发寂静荒败起来,落叶成堆,到了每年夏秋季整枝的时候,这里听不见剪刀声,只有秋天的伯劳、冬天的鹎鸟的聒噪,完全变成南巢孩提时代战战兢兢地跟在父亲身后所见到的那副模样。南巢兢兢业业地打点着自家的院子,一早一晚总要隔着篱笆观望隔壁的庭院,看来濑川家的养母及现在的户主一丝都对妓楼的这幢老房毫无兴趣,南巢推想一旦找到买主,他家一定会立即卖掉这荒废不用的房子。 虽说南巢眼下对剧坛已野心全无,可和报社还有些关系,有时还不得不写点剧评,所以碰上一丝演出时,他也想去后台去探访一下一丝,聊聊近况,不露声色地打探一下他将如何处置隔壁的老屋。谈得投机的话,他还想建议对方,同样的出售,最好还是卖给相对识货的人为宜。总之,那个老院子的松树,那扇折叠式的柴扉可都是父亲生前悄悄瞒着大家整修过的。南巢想诚心诚意地给对方一点忠告,可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如此多管闲事又有何作用呢?最近有些显赫的豪门望族,譬如说仙台的伊达一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不就毫不可惜地卖掉了祖上累世传下的家宝吗?如今世上流行的就是换钱。如此一想,南巢把话咽了下去,仍是一早一晚地隔篱眺望,每天忧郁着今天该不会有哪位新买主出现吧;明天那棵松树该不会被谁锯掉吧。 夜间的骤雨打得窗外的枯荷吧嗒吧嗒作响,南巢整好散乱的书籍,理清书桌四周的纸屑,打算在就寝之前抽袋烟,于是取出银质长烟管,无心侧耳倾听着雨声。忽然间一种从未听到过的三弦琴声钻入耳中,于是,他更加竖起耳朵来。 附近有三弦音传来并不稀罕,令南巢大惑不解的是和着三弦的曲调,有一种花俏女声说唱的薗八小调(9)声。嗜好通俗小曲的南巢打开圆窗朝外一看就更吃惊了,那幢一直以为空关的隔壁宿舍楼里亮着灯光,哀切的薗八小调《鸟部山》从那里穿越淅淅沥沥的雨帘传来,从这边听去,校弦后弹奏的三弦琴音分外妖柔优美。 太不可思议了,南巢觉得这种时候在隔壁的房子里或许真的出现了幽灵。若是清元小调或长歌,那么无论怎样寂清的雨夜听上去也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薗八小调是净瑠璃中最为阴郁哀切的,专门表现似真似幻的情死内容,所以南巢只能认为,准是死在那房子里的妓女那未被超度的亡灵趁着今日深夜的骤雨在悄悄倾诉着前世红尘的遗恨。 “唉,茶沏好了!”太太轻轻地打开书斋的纸槅门说。南巢回过头去,冷不防地说:“千代,咄咄怪事呀。” “什么怪事?” “幽灵终于显现了……” “讨厌,你呀!” “你听啊,那隔壁的空宅子里不是正在念唱薗八小调吗?” 太太千代一听此话,马上露出放心的脸神:“好啦,别吓唬人了,这事我可比你清楚。” 南巢一时不理解平时胆小的千代为何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满不在乎,“怎么,难道你知道那幽灵?” “当然。你还没见到吗?” “没有。” “是嘛。大概有二十四五岁吧,看上去很年轻,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些。下巴宽,肤色浅黑,你看了准会夸奖的,就是那种妖媚、心高气盛的成熟女子。”说着,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声音也很低沉美妙啊,是在自弹自唱吧?” 千代虽然是这方面的外行,但是若要谈论薗八、河东、一中、荻江等小调来,比起那些半桶水的艺妓强得多。她出生于一度十分奢华富有的某南画大师的家庭,从小就习惯了与画家、文人、优伶和艺妓的交往,她嫁到仓山家时已近二十岁,又生育了两个孩子,如今年纪已到三十五,然而当她梳着银杏髻外出购物时,仍时常被人错当作艺妓。千代的性情也像外表一样活泼年轻,从不计较小事,其落落大方的大气,与她丈夫南巢极为内向腼腆的性格恰好相反,这反倒使两人鱼水相和、琴瑟甚笃。 “千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是去打探过了?” “没去过。我有了解的理由,不过不能告诉你。”说完笑了笑,但一会儿又挪近南巢告诉他,傍晚时外出买东西回来,身后跑来两辆人力车,车夫在邻家门前停下放下车把。我觉得有点纳闷,不自觉地站定回头看去,只见车篷里走下濑川一丝,跟在他后面下车的是一位艺妓模样的气度不凡的成熟女人。“太棒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别墅来,没一个人知道……嗬嗬嗬嗬。” “是啊,主意打得不错啊!据说滨村屋的濑川近来也挺有人气啊,哈哈哈哈。” “吃不准到底是艺妓呢,还是什么地方的姨太太。” “雨下得小多了,给我点上蜡灯,我去看看就回来。” “那就劳驾了。”说完,千代马上起身,从走廊的壁橱里拿出六角纸罩蜡灯,并将它点亮。 “孩子们都睡了吧?” “是啊,早就躺下了。” “噢,那你也一起来吧,打灯笼的走前面。” “你看,多巧啊,雨都停了。”千代穿上庭院木屐,先下到脱鞋用的石板上,她伸出拿着纸罩蜡灯的手,照亮脚下,“我这样子像不像戏里的丫环?嗬嗬嗬嗬。” “夜里打着灯笼在院子里走的感觉不错吧。现在我的角色大概可以说是源氏十二段里的公子哥儿。不过,夫妇一起出动去邻居家窥探,从天而降的醋意啊!哈哈哈哈。” “当心人家听到,你那么大声地笑!” “唉,真可怜哪,还没死掉的蟋蟀都在叫呢。千代,那边走不过去,石榴树下总有积水,还是朝这边的百日红下面过吧。” 两人沿着踏脚石行走,一会儿就钻进矮树丛中,千代用一只衣袖遮挡蜡灯的亮光,屏住呼吸,而薗八的小调声戛然而止,走廊的纸槅门上只留下淡淡的灯光,屋内一片沉寂,既听不到说话声,也听不见一点儿笑声。 然而次日清晨居然是个十月小阳春的天气,雨后的晴空一片湛蓝,从潮湿的泥土地和长着青苔的木板屋顶上升腾起一丝丝的水汽。这回是濑川一丝从对面看到南巢正在梅花树根旁和点景石旁栽种中国水仙球,于是隔着篱笆打招呼: “先生,先生,您还是那么用心啊!”南巢用粘满泥土的手摘下头上的旧帽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好久无缘相见了,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昨天出来玩玩顺便住下的,还没到府上向您问候呢。” “难得见面,过来聊聊吧。内人也不时提到你。没关系的,两个人一起来吧……”南巢稍稍压低嗓门,“其实,昨天晚上真是让我大为感动呀,很动听的三弦琴啊!” “您都听到了?那我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您。” “务必让我拜见她一下。” 这时从走廊那头传来“大哥,你在哪儿呀”的喊声。 “先生,回头再慢慢和您聊,说起来我也正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呢!”濑川说着离开篱笆围墙,“什么事?我在这儿呢。”一边说一边朝喊声的方向走去。 (1) 即泷泽马琴(1767—1848),江户时代后期的通俗小说家。 (2) 尾崎红叶(1867—1903)、川上眉山(1869—1908)都是文学结社砚友社的同人。砚友社是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以红叶为首成立的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早的文学社团,机关杂志为《我乐多文库》。 (3) 北村透谷(1864—1894)、户川秋骨(1870—1939)、马场孤蝶(1869—1940)均为《文学界》杂志的同人,是明治二十年代日本第一期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先驱。 (4) 坪内逍遥(1859—1935)、水谷不倒(1858—1943)是东京专门学校(现为早稻田大学)文学科杂志《早稻田文学》(明治二十四年创刊)的同人,该杂志的创作强调客观,是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和私小说的据点。 (5) 即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江户时代中期的净瑠璃、歌舞伎剧本的作家。 (6) 即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时代前期的通俗小说家,作有《好色一代女》和《好色一代男》等代表作。 (7) 即山东京传(1761—1861)、式亭三马(1778—1822),均为江户时代后期的通俗小说家。 (8) 即柳亭种彦(1783—1842),江户时代后期的有代表性的通俗小说家。 (9) 即宫薗调,日本净瑠璃的流派名,由京都宫古路薗八首次演唱,日本宝历、明和(1751—1772)年间流行,曲调哀艳。代表曲目有《鸟部山》、《夕雾》和《桂川》等。 十三 归途 第三天,看来弹拨薗八小调的女人已经离去,濑川忽然独自一人跑来南巢家玩了,对于被问到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做了说明。 “您问她呀,是新桥的。您大概认识的,名叫驹代。” “原来是尾花家的驹代呀……难怪声音听上去怪熟的。看她跳过几次舞,没想到唱薗八小调也有几下子。” “听说这段时间她练习了两三段。” “濑川君,这次恐怕得和你长处下去了吧?打去年底起,就不时听到有关你的传说,你也打算成家了吧?” “我也想该考虑这件事了,但只要继母健在,这事呀,难成啊!” “是这样,不过你要知道,媳妇要是不肯听婆婆的话,那肯定也是不会服从丈夫的女人。这一点你应该与男女情色分开,好好考虑一下。” “我也在考虑。可我家继母还年轻,今年才五十一岁,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妥帖的办法来。其实,我已带驹代到家里去过两三次,继母说她人看上去还算老实听话,只是作为艺人的妻人应多少会点巴结和殷勤,至于我们家这份财产,我在世时还好说,以后万一有个变故,岂不让你为难。继母说的也是,她毕竟是新桥的艺妓,受雇于他人,继母对此是不满意的。而继母这人该怎么说呢?先生呀,有道是:京都女人和上门讨债的是令人惧怕的一对,只要谈到钱的事,就别指望能和她商量出个名堂来。” “也许正是那样。” “说到底全是死去的老爷子不好,真给江户人丢脸!前面的养母死后,他何必专程到京都去找呢,东京不也有的是女人嘛!”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她好在还不是俗气的市井女人,这算你幸运。要是像成田屋(1)家那样,留下一帮不明事理的俗气女人,那日子才难过呢,好端端的演艺世家也会被毁掉的。” “要说京都女人呀,生意人也不是对手。怎么女人都会那么吝啬呢?给你一丁点儿的好处,恨不得要你记上一辈子。” “这就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就是嘛。其实之所以考虑娶驹代做老婆,也是因为她老是以恩人自居,真是烦人。” “你是说不是因为迷上她才娶她的?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也不是不喜欢她。本来我也不是她竭尽全力伺候的客人,充其量有时开个房间点她过来陪陪酒而已。所以说句老实话,我并没到冲昏头脑非娶她为妻不可的地步。” “哈哈哈哈,那她要心里不安喽!” “开诚布公地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也没打算一辈子打光棍,一俟时机成熟,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娶她过来算了!去年年底,她为了我不仅失去了重要的相好,而且那家伙为了给她难堪,勾引了尾花馆姐妹里那个叫菊千代的,又很快帮她自立门户。为了出气,驹代说哪怕只有三天也非住进我家不可。要是我甩了她,就闹着要吞食吗啡。当时我被她闹得手足无措,就说等到老爷子的十三周忌完后再说,这才算摆脱了。” “后患无穷呀,当风流男人可不容易。” “连先生也这样说,我就没辙了。我没有做过薄情负义的事。所以,带她回家要顾及继母的颜面,在外面酒楼见面又会影响人家的生意,思来想去,觉得家里这栋房子空关着,才决定与她在这儿笃悠悠地相见。” “这地方不错,挺安静的。不过我早就问你濑川先生了,你的房子还是想把它当别墅用吗?” “眼下又没有买主,只能这样放着。继母也叫我不要稀里糊涂地卖掉,说要是碰到那种恶劣的中介商就要吃大亏了。” “还是暂时放着的好。要想卖的话随时都可以卖的,到时遇到真心想买的买主再脱手也不迟。要是碰上中介商,他只会给你估估地价,房子被看成破屋,一文不值的。可在识货人的眼里,这拉门隔扇、壁龛立柱、隔扇上贴的纸,哪一样都有古董的价值。还是放一放再说,房子越老就越有价值。” “要是不给您添麻烦的话,我倒是想拜托先生的。继母也曾说过,要是在演出或其他时候遇见先生,凭着我们的老交情请先生帮帮忙,可这事时间一久都叫我给忘了。” “是嘛,既然这样,就交给我办吧,决不会上当的。” 南巢已经把驹代的事放到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起那折叠式的柴扉和池畔那棵老松树的妙处来。 濑川原本打算在天黑之前离开南巢家,然后回到筑地的家中好好睡一觉,再去参加明天新富座的首日演出。由于多时不见,两人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直到这十月小阳春的日头在不知不觉中西沉后才惊觉,正要起身告辞,南巢家已备好晚饭,无法立刻回去,饭后又是一通天南地北的闲聊,直到晚间八点过后,才走出南巢家紫竹茂密的边门。路上一片漆黑,夜风冰凉,上野的林木上空挂着一轮明月,火车驶过的轰鸣声和汽笛声听上去显得格外的寂寥。在走出南巢家门前,濑川还盘算着今夜回筑地家路途遥远,不如一人在这幢空房里过夜也挺有趣,但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了,现在正气喘吁吁地快步赶往电车行驶的大街。在等待发自箕轮的电车的时候,濑川难以理解住在这黑咕隆咚的城郊地区的人们的心情,像南巢先生这样的文人或画家一类的人们暂且不论,特意隐居到如此出行不便的地方专心钻研茶道的老爷子菊如才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一丝对此不想深究,开始对养父菊如与自己的性格、艺术风格及当今的世态人心的不同作起比较来。 一丝是由濑川家抚养成人的演员,一直扮演旦角。有一段时间,报刊、杂志上热议说旦角应由女人来演,而男人扮演旦角其实是女人被禁止登台演出歌舞伎时的迫不得已的产物,那是江户时代的野蛮的遗风。于是一丝也莫名其妙地讨厌起旦角来,与老派的养父常常发生冲突,也想干脆洗手不干,甚至起过加入新派戏剧的同业公会,去海外开开眼界的念头。但是所有这些想法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时间的非分之想,是受媒体影响的心血来潮,所以当社会上对戏剧的议论逐渐平息下去,一丝对这些事也不知不觉地淡忘了,依旧演自幼学会的旦角,每个月都忙于各处的演出,自己倒没觉得费了多大的劲儿,积累了舞台上演艺的经验,不知打何时起也被世人看作一名了不起的演员。就在自己也有点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度让社会狂热的女演员走红的风潮也日渐衰微,日本戏剧中的旦角还是非由男人担纲不可的议论又时有所闻,这么一来,一丝又无缘无故地刚愎起来,一下子夸大自己扮演的旦角价值,演出时总埋怨自己被大材小用了,每每令剧务总管感到棘手。 “嗨,濑川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一丝刚乘上电车,坐在车门一角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问道。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戴着眼镜,身穿斜纹哔叽的裙裤,摘下咖啡色的天鹅绒礼帽向一丝打招呼。 “哟,是山井先生啊。您是打吉原回来吧?”濑川笑着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多谢您如此抬举我。新富的首日演出该是明天吧?” “唉,请赏光……” “一定拜访。”山井从和服外套的衣袖下夹带的四五本杂志中抽出一册,“还没给您寄呢,这就是……我跟您提到过的杂志。” 在大开本的杂志封面上印着西洋女人的裸体画,是《维纳斯》杂志第一期。 “实行会员制,每月一圆钱。全部不公开发行,打算刊登一般杂志不能发表的小说和裸体画。” “那真够刺激的嘛。” “第一期内容还不怎样,从第二期开始我想索性大量刊出模特儿的裸体照片,裸体油画已没啥稀奇了。” “那挺有意思,务必收我当会员噢。” “府上在筑地一丁目吧?” 山井从外套衣袖的暗袋里掏出记事本,记下濑川的门牌号码。此人是所谓的新派艺术家,既无雅号,也没有戏名,大伙儿只知道他的本名叫三井要。本来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此外再没学过任何专长,但是凭着天生的灵巧,在中学时代向青年杂志投寄新体诗歌和短歌稿子的过程中,不知何时记住了一些哲学和美学的术语,居然摆出学者的派头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起人生及艺术的问题来。初中毕业后,他伙同两三个朋友蒙骗某名门望族的混账小子,让他出钱办了个新潮艺术杂志,不光登短歌,还陆陆续续地发表了一些剧本和小说,不过三四年的工夫,一下子成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山井对剧坛也是野心勃勃,将已经获取的文坛名望作幌子,网罗了一些女演员,自己也作为演员粉墨登场,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翻译剧。不过没过多久,他和女演员的丑闻就被报纸曝光,加上欠了戏棚老板、假发师、道具师、服装师等人的诸多债务不还,故在社会上变得臭不可闻,谁都不理睬他,只得自然作罢,回到文学这一行当来。 今年三十一岁的山井,还像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既无房子,又无妻室,是辗转于各出租屋、坐吃山空的艺术家,他完全不把旁人对他的最终结局的担忧放在心上,照样我行我素。山井不光是在出租屋赖账,还从出版商处预支稿费后不写书,或者书一出版就把原稿转卖给其他书店重复出版。为了增加自己稿子的页数,甚至利用人家的交情,屡次三番地把朋友写的东西不打招呼地一并卖掉,西餐馆也罢、香烟铺也罢、绸缎庄也罢,一概欠账不还。至于茶楼酒馆,从新桥、赤坂、芳町、柳桥到山手一带,所到之处是能赖账则赖,所以那些曾被他找过麻烦的艺妓、茶馆的女招待们与同伴去戏院看戏或购物时,只要瞥见山井先生,顾不上催讨上次的欠账,生怕一不留神搭讪后反而再惹麻烦,唯恐避之不及。也不知是谁先叫的,大家在背地里管他叫“出云倒州”先生,这是因为他总是赖账,模仿剧作家的名字给起的。 然而,这世间看似狭小却也很大,看似冷酷倒也相当宽容。演员和艺妓当中也有人尚未识破山井那种无赖和危险,有些画家文人即使上了一两次当,也会善意地解释为他也无奈,反而可怜他。还有人心里明明透亮着,暗中又小心设防,却因为好事去结识这种无赖,津津有味地听他吹嘘自己根本无法学着做的卑劣行径,对其纵容姑息,如同他的帮闲。濑川一丝就是这种人中的一员,今天一见面,濑川就拿到了山井强行推销的裸体画封面的杂志《维纳斯》,心中一悦,“山井先生,这一阵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嘛,有没有以前那种内部放映的刺激有劲的片子啊?” “有啊!不过,这一次不是我当干事了。”山井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看了濑川一眼,“你认识新桥尾花艺妓馆那小子吗?他在主管。” “尾花艺妓馆家的小子?不认识。我认识前几年死去的市川雷七,他还有其他兄弟吗?” “就是雷七的弟弟呀。他也是尾花家嫡亲的儿子,不过听说早就断了父子关系。还挺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吧。不过要论干坏事,实在是个天才哪,俺这号人才叫做望尘莫及呢!” 山井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吴山老人的二小子来。 (1) 与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同一宗门的堂号。 十四 浅草 山井要是在浅草千束町的一家酒馆里结识尾花艺妓馆的次子的。看戏或赴宴后的归途自不必说,哪怕为相当正儿八经的事情造访他人后回家,只要天色已晚,山井就怎么也不愿直接回到出租屋去,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在各处的花街柳巷里游荡。不过,由于所欠的老账没还,常常被酒馆婉拒,囊中空空,再也掏不出去吉原、洲崎妓院的车费时,那么就是再阴惨的魔窟,他也会不管不顾地趁着酒醉进去过夜,有时一觉醒来,才会感到惭愧后悔。然而,常年的放荡荒唐使他的肉欲完全呈现病态,并不是他的意志力所能驾御的。山井把自己这一弱点所带出的种种情感写成短歌加以吟咏,用上“肉体的悲哀”、“接吻的苦涩”等新式表达,肆无忌惮地发表所谓“生命的真实自白”之类的言论。所幸的是此类自白受到总爱追求新奇的文坛的欢迎,有的浅薄冒失的批评家居然把山井要说成“新时代中真正的新诗人”。他还自称自己是日本的魏尔伦(1),酩酊之时情绪就会激昂起来,心情显得格外豪迈,他最终会为了这般艺术的功名心强迫自己在这种颓废的感情中沉沦下去。本来他只有初中学历,且成绩不佳,至于外语方面的知识更是完全不靠谱,但自我感觉良好,既非撒谎,也不摆谱,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像个西方艺术家了。早在两三年前,他患上了梅毒,蔓延至两侧横痃,不知他从哪本书上读到的,法国文豪莫泊桑也是因患梅毒才精神错乱的。他说,一想到自己也同样成为这种恶疾的牺牲者,在万分恐惧和深深惭愧之中,又滋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艺术激情般的亢奋,吟出数十首自己颇感得意短歌,还题名为《沃土保儿膜(黄碘)》结集出版。这本短歌集也获得好评,山井用这笔稿费付了医院的医药费,竟然没有赖账。 浅草公园植物园后面那条臭气熏天的小河浜旁边,有一家挂着写有“鹤菱”二字灯笼的小酒店。山井没钱到茶馆酒楼去泡艺妓,又懒得去吉原洲崎妓院的时候,就到鹤菱来投宿。当家的阿姐叫阿岁,年方二十四五,她有从事这种卑贱营生的女人中少有的一头好发和好气色,身材高大,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两道远山似的浓眉弥补了鼻梁低矮、嘴角下垂及面孔扁平的缺陷,多少有点可看了。最初山井被阿岁隔着花棂窗“喂,喂,进来吧,这位戴眼镜的老爷”那样招呼时,发现阿岁梳一头银杏卷式的发髻,披一件重新染过的小花纹上衣,一副好似艺妓的打扮。山井觉得自己占了捡漏的便宜,立刻走进店里。稍事休息一圆,留宿三圆,他也没有还价,第二天早上还请吃了一顿泥鳅火锅后才回去。山井去了三四次后,关系熟了起来。有一天早晨从吉原妓院回来,在附近喝了点酒,又有点想入非非了,不自主地摇摇摆摆地来到阿岁家。只见阿岁睡衣未换、衣衫不整,一边在门口的长方形火盆上烤着竹荚鱼干,一边与一位身穿茶弁庆铭仙绸和式棉袍、肤色白皙的二十二三岁的英俊男子拥着一张猫足式的食案在喝酒。一看到山井,阿岁马上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搂住他,“好久不来了,老爷,打您上次走后就再没见到,也太狠心了。行了,坐吧!来,喝一盅吧。”说着把山井朝猫足食案边用力一推,让他坐下,山井一看,那年轻男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山井原本并非迷上阿岁才到这里来的,所以这局面使他有些不自在,便问那位客人怎么了。阿岁回答说,他不是客人,而是自己的弟弟。说着显出比平时更加亲热的样子,肉麻地偎依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了二楼。说是二楼,其实名不符实,只是在平房天花板的隔层里铺上三帖草席,又在屋顶上贴满壁纸,防止煤灰和鼠粪掉下来。这是一间密室。 山井掏出一把昨晚结账后找回的银、铜币零钱,好不容易凑够了一圆钱递给女人,鬼鬼祟祟地逃生般地溜出门外。来到阳光底下被风一吹,山井的心情为之一变,恰似撑饱肚子的汉子马上会忘记片刻之前的饥饿那样,此刻山井身上再也看不到用身上仅有的一圆钱买春的模样,他悠然地夹着那根拐杖,走在公园的树下,不一会儿,又停下脚步,一边抽烟,一边摆出一副美术家的功架眺望起耸立在自己正面的那座观音堂的建筑物来。不过他这并不是在装腔作势,而是极其一本正经的,这是因为他曾经在某一本杂志上读到过人称“西班牙左拉”的布拉斯科·伊巴涅斯(2)以托莱多市的大教堂为中心,描写其周边人们生活的小说《教堂》的评论,他立刻想到可将它移植到浅草的观音堂来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山井总是能从各类杂志上发表的西方文学的介绍文章中得到启发,而且文思敏捷,具有迅速将其化为自己的掌控之物的才能。但是,他从来没有读过原著,他的知识能力不足于阅读原著,也就是说,这正是他的幸福。是他得以幸免剽窃罪、不必担心原著限制自己空想力的原因所在。 一支烟快吸完了,山井还是茫然地呆立在那儿看着观音堂出神。突然,背后有人叫“山井先生”,让他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一看到叫他那人的脸,山井不光惊讶,刹那间还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恐惧。叫他的人就是刚才在鹤菱小酒店的长方形火盆边和阿岁一起吃茶泡饭的肤色白皙的年轻男子。 “干吗?找我有事吗?”山井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先生,突然叫住您,真是抱歉。”年轻人稍稍弯了弯腰,“我就是那个……投稿人……去年您担任评委的时候,我曾在某杂志入选。我一直想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面。” 山井稍稍定了定神,在附近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接着他从来者本人的详细的讲述中得知这个青年男子就是尾花艺妓馆的次子泷次郎。 直到十四岁那年秋天,泷次郎一直生活在父亲、说书人楚云轩吴山和母亲十吉身边,并由新桥艺妓馆去附近的小学上学。到了要升初中那年的秋天,父亲吴山提出,老是让儿子待在这种地方不好,母亲十吉也只好同意,在与不少老主顾商量之后,决定拜托一中小调的老搭档、法学博士出身的一位律师收儿子为学仆,住进律师家。这位博士在骏河台有一幢漂亮的房子,泷次郎从那儿去上中学,这恰恰成了他一生被贻误的原因。本来,吴山认为把今后需要努力学习的年轻人长期留在自己的艺妓家并不合适,这个想法有其道理。然而,与其把泷次郎的一生交给别人家,还不如由自己这个尚未失去武士气质、有点固执、难以通融的父亲来管得强。后来吴山和十吉都很后悔,但这事正如“事后诸葛亮”这谚语所说的那样。 泷次郎住进了博士家的学仆房间,在他十六岁前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他还真是个勤奋有前途的年轻人,但是就在那年年底,博士夫人患了心脏病,带上唯一的小姐住到大森的别墅去养病了,为此,博士也自然经常要住到那边去,这边的公馆成了他每天上午来工作的办事处。如此一来,学仆和女佣们趁着主人不在开始猴子称大王、无法无天起来。学法律的学生原本大多品行不端,加上五六个人凑在一起,很快学仆的宿舍便成了每天晚上花纸牌的战场。其中有捷足先登的家伙早就下手把一个做饭及搞综合杂务的女佣勾引到手,于是其他的落伍者醋劲大发,半夜三更前去捣乱。赢了牌怀里揣了几个钱的小子则公然各随己愿地跑去吉原、洲崎、浅草、郡代或者浜町、蛎壳町找便宜的妓女嫖娼。泷次郎毕竟有莫名的恐惧,被人硬拽去时还哭过鼻子,不过,那也是暂时的,没多久他就受影响而出道,一年后他十八岁之时,早就成了不可救药的浪荡公子。一到夜晚,他在家里就待不住,去附近监视跟踪那些冰店、牛肉店、香烟铺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半夜三更还和其他学仆为家里的女佣争风吃醋,白天坐电车去上学的路上总是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去引诱同车的女生。一天晚上,他正要去神田明神神社后街勾引附近香烟铺的姑娘时,不巧正碰上当天布控抓捕流氓阿飞,警察对他一番盘问后,不由分说地拘留。这事当然被校方知道,很快泷次郎就被勒令退学,而后就被博士先生家相当体面地逐出了家门。 父亲吴山火冒三丈,母亲十吉斥他不成器,痛哭流泪,却一筹莫展。泷次郎姑且先被领回了新桥的艺妓馆,被骂作是往父母脸上抹黑的太不像话的不肖子,父亲严令其不准外出。然而,如今的泷次郎已经不再是那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泷次郎了。吴山每天午饭后,总是在一只信玄手提袋里装入那件黑紫色的五所纹外套和一把折扇,风雨无阻地去赴曲艺的日场演出,晚饭时回来一下,立刻又去赶夜场,有时交通拥挤,一下日场立刻就赶去夜场。母亲又因为本身是艺妓,每晚都要外出应酬,所以再怎么严令禁止外出,事实上家里没有一个人能实施监督。当时,尾花艺妓馆已是演员的长子市川雷七还健在,但他也是一吃完早饭,不管有没有演出就直奔师傅家,整天排演练功,夜里不过十点不回家。 说到艺妓馆,在外人看来是散漫、松垮的地方,但是进到里面一看就知道,以老板夫妇为首,上至契约包雇的艺妓,下至专管洗涮烧饭的用人,个个忙忙碌碌。老板娘十吉每天辗转奔忙于各种应酬,总要忙到深夜十二点甚至凌晨一点,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第二天早晨还得早起,否则赶不上当天的练功。她每天早晨都要分头去常磐津、清元、一中、河东、薗八、荻江、哥泽等各流派的掌门人处接受指导,回来后还要教自家的雏妓练习。她还要照管自家的艺妓们的和服,有事得与她们商议,出局时弹奏的曲目也要事先征求其他艺妓的意见。十吉是当地的老资格,所以遇到演艺会的排练,也得常常去帮忙。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忙碌之中,很快就到了该梳头、洗澡的时间,干完这些事,刚要抽袋烟,又该准备晚饭了。家里艺妓也是同样的忙,跟包的负责记账、接电话,还得管艺妓的和服及日常起居的杂事,即便分身有术也应接不暇。女佣则要负责大家的饮食、洗衣和沐浴,这也是一个人两只手做不过来的。 要说这尾花艺妓馆的主人吴山老人还真是个爱唠叨、喜挑剔的人,还被大家起了个“啰嗦幸兵卫”的绰号。所以,生意上的事自不必说,家中的事情不论大小一概安排得井井有条,整个新桥地区恐怕没有一家能胜过他们的。而且,他对学艺练功,就像对剑术的练习一样严厉要求,决不含糊,因而他的艺妓馆早就远近闻名。吴山这种暴躁易怒的脾气,使他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敷衍马虎。在说书先生里,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了,却没有收进一个弟子,也有人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的训练太过严厉。因此,吴山对自家艺妓的训练也像专业训练一样极为认真,一丝不苟。听到别人家二楼弹奏的三弦,他时不时会皱起眉头不屑地说:那弹的是什么呀!他认为艺妓和演员是社会的亮点,走在大街上,万一让人觉得你仪容不整,那就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哗啦一声拉开格子门,上街之前,人的内衣和贴身内裙务必穿上新的出门,而和服和随身携带物绝不要奢华。这就是吴山对艺妓的家训。不过,老婆十吉却是个温柔体贴、宽容大气的女人,从而极大地缓和了倔强的丈夫所造成的紧张感,巧妙地协调着家中艺妓和上下左右的各种关系。 在一家人如此繁忙的时候,只有泷次郎一人每天打着哈欠,除了翻阅那些散乱的报纸、杂志外,没有任何事可做。吴山思忖,打现在起对儿子严加管教,让他回心转意,好在今后还可检查身体去当兵,将来总还有个指望吧。学习途中被学校勒令退学,事已至此,实在别无他法。他也想到干脆把儿子送到本分规矩的商家去当个学徒,并到处找门路托人,但是对方一听是艺妓家的公子,又被学校退学,就没有一家肯要。母亲十吉说,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也长大成人了,让他去学点艺,当个艺人也不会错的。但说是说当个艺人容易,可究竟去当什么样的艺人呢?设身处地地为泷次郎着想,这事也不是立马可以决定的。他的亲哥哥已经是相当有名的演员了,现在要他弟弟屈居人下,从跑龙套学起,岂不叫人窝火!若跟父亲吴山去学艺的话,那非被平时就挑剔的老爷子整死不可。让这么个大小伙子从现在去学三弦也属强人所难,而他对去当新派演员或曾我乃家(3)的喜剧演员的门生也不感兴趣。泷次郎整天胡乱翻着到手的杂志和报纸,有一天忽然起了何不去当个小说家、文人试试看的念头,但如何才能走上那条道路则全然不得要领,这个想法也就这样烟消云散。就在泷次郎自己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的时候,遇到一位经纪人,为了改变自己当下的心情,泷次郎听从了对方的劝说,住进他的店里当了店员。 最初的半年,泷次郎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的,可后来,他就在附近的蛎壳町到处买春嫖娼,并一点点地“揩油”店里的金钱,很快被发现后遭到解雇,再次被领回新桥家中。此时的泷次郎渐渐地自暴自弃起来,在严厉乏味的父母身边再忍耐也待不了三天。一天夜里,趁着家中无人,他卷走了母亲和家中艺妓们的衣物头簪等物,逃之夭夭。 (1) 魏尔伦(Verlaine, 1844—1896),法国象征主义代表诗人,作品由上田敏翻译后,在日本广为人知。 (2) 布拉斯科·伊巴涅斯(Blasco Ibanez, 1867—1928),西班牙作家,参与政治,作品有社会批判倾向。 (3) 曾我乃家五郎(1877—1948)为创始人、在大正初年成立的喜剧剧团,确立了上方喜剧的新领域。 十五 宜春亭 就在山井没完没了、津津有味地讲述尾花艺妓馆小儿子故事的时候,电车已不知不觉地开到银座大街上。濑川忽地起身下车,山井也跟着下了电车。濑川在服部钟表店前站停,等待换乘的电车,看到山井不知何时也站在自己身后的相同的地方,就问: “府上在何处?” “家在芝白金。” “您也在这里换车啊?” “不,一般在芝的金杉桥换车。”说着,山井凑近濑川,“现在几点啦?回家好像还嫌早着点吧。” “还不到十点。”濑川同时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和服部钟表店里陈列着的时钟。 “近来新桥的生意可好吗?我近来已有好一阵子没去了……”接连开来两辆电车,可山井站着没动,一点儿也没有要乘上去的意思。 濑川这才推测到山井的心思,他一定是想让自己带着他去上哪儿玩玩。真叫人为难啊,但是若是在这种场合佯装不知扔下山井一人自己扬长而去总觉得不忍。他转念一想,好心必有好报,今晚请他喝上一杯,日后说不定对自己会带来什么好处呢。于是濑川漫不经心地说:“电车坐久了挺累的,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说着,濑川越过轨道朝对面走去。山井满脸喜色,紧随其后,心想,这才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呢。见一辆车从对面开来,他煞有其事地提醒:“当心,危险!”濑川大步流星地走过狮子酒馆,回头问道: “山井先生,哪儿有您熟悉的酒楼呀?” “有倒是有的,不过我知道的地方都不干净,影响您的名声。倒莫如今晚向我介绍一下您的大本营,我发誓保密。哈哈哈哈。” 濑川放慢了脚步,歪着头思考,似乎对去哪儿才好有些犹豫。这时,两人已来到了三原桥,濑川好像下了个狠心似的说: “我知道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多漂亮,不过比起那些排场豪华的地方,还是那种小巧舒服的地方玩起来叫人惬意啊!” 濑川带山井走进了要去的宜春酒楼,女佣阿牧把两人领到二楼房间后伏地行礼,之后语气亲热地说: “老爷,刚才有您的电话。” “哪儿打来的?” “您该知道的。那我就叫她来吧。”说着,阿牧已站起身来。 “哎,阿牧,驹代就驹代吧,另外再请一个来。” “叫谁好呢?”女佣重新坐定,看着濑川和山井。 “山井先生,叫谁好呢?” “等驹代来了以后再决定不迟,先上酒吧。” “明白,这就上。”女佣起身离去。 “艺妓这个行当还挺有意思的,派别不同的人坐在一起,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无趣。”山井摆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他盘腿而坐,两只胳膊支在紫檀木的桌子上。 “人不可貌相啊!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意气用事的。” “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啊。”山井抓起果盘里的干点心,“濑川先生,这是我在别的地方听到的传言,您是不是很快就要结婚了?这是真的吗?” “是和驹代吗?” “是的,隐隐约约听说的。” “是嘛,大家都这么说呀,真叫人为难啊。” “那有什么好为难的?不是挺好的事吗?” “我还没体验过,不过,结婚好像也并非那么有趣,我还想独自一人轻松自由地多待上一阵子呢!我绝不是不喜欢那个女人,这事与她完全是不搭界的两码事……”濑川自我辩解似的补充说。 提到结婚,总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拘束沉闷,而且还会使人觉得那是迄今为止那种自由自在、多姿多彩的生活的终结。山井根据自己的经验,对此也颇有同感。 “想要结婚的话,随时都可以结的,犯不着性急。不过,结上一次婚,也是人生的经历吧。”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女佣阿牧端来了酒水菜肴。“驹代姐打电话来说,要再过三十分钟过来。” “她说的半小时就是一个半小时。这样吧,阿牧,在她来之前,有谁可马上叫到这里来的?新桥的艺妓嘛,总是让人等。” “让你等上大半天,一来马上又有电话追请到别处去应酬。哈哈哈哈。”到处赖账的山井倒也算是个颇知内情的行家。 “还真是这样。”阿牧假戏真做似的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有一个今天新来的女孩,叫她来顶一下吧。肤色白白的,胖乎乎的逗人喜爱,她不挺合适吗?嗬嗬嗬嗬。据说人家以前还是位不错的医生太太呢!” “这倒是奇妙的事,怎么当起艺妓来了呢?” “我也是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她说想当艺妓试试,因为太喜欢才硬要干这一行的。” “真的吗?那我倒想见识一下。山井先生,您说这样的女人是否也算新派女人?” “大概算吧。到我这里来要求批改和歌的女人中,有不少不难成为艺妓的。” “还是您的行当令人羡慕啊!首先不受时间的约束,要想去玩玩的话,不声不响地就把想干的好事做成了。而我们要是去那种地方,立刻就会被人认出来……又不能瞎胡闹,真没劲!” “不过,你无论上哪儿也会不像我们那样担心遭到冷遇呀……” “再了不起的演员也有受冷遇的时候。” 两人乐呵呵地笑着。不一会儿,移门被轻轻地拉开了,门槛边出现了一个梳着岛田髻的伏地行礼的艺妓,她就是阿牧说的今天开张的那位吧。只见她穿着白色衣领、下摆印有家徽图案的和服,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溜光水滑的头发、浓黑的眉毛和一双黑眼珠又大又亮的眼睛均无可挑剔,惟额头偏宽,下巴略短,脸盘圆圆,且手上的肉胖乎乎的,身材高大,身上的盛装紧紧地包裹着,此外,她的岛田髻的梳法、抹得太厚的白粉等各种不地道的地方在两个男人的眼里反而觉得有趣。不过,她好像不怕生,毫无怯意地接过山井快速敬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返还酒杯,用英语说了声“谢谢”,发音中夹带着不知哪个县的明显的方言腔,听上去有点扎耳。 “你叫什么名字?” “兰花。” “兰花?有点像中国女人的名字。何不起个更时髦的名字呢?” “我很想起名叫紫罗兰,但是听说别的地方已经有人叫紫罗兰了。” “你过去在哪儿干呀?葭町还是柳桥?” “没有,老爷。”兰花不知为何突然加强了语气,对更加刺耳的方言口音浑然不觉,“我这是第一次当艺妓!” “那么做过女演员吗?” “没有。可我倒是想当当女演员。要是艺妓干不下去,就去干女演员。” 濑川和山井不由得相视而笑。 “当上女演员的话,兰花想演什么角色?”听到问话,她毫不畏惧地答道:“我想演朱丽叶,就是莎士比亚的那个——不是有她在窗边和罗密欧一边听着鸟叫一边接吻的场景吗?真是妙不可言哪!我不喜欢松井须磨子(1)扮演的莎乐美,在观众面前赤身裸体,尽管可能穿着肉色的衬衣,可……” 濑川一声不吭,对她的大话有点不解,可山井随着几杯酒落肚,越来越兴奋起来。 “兰花姑娘,你当艺妓是太屈才了,下决心去当女演员吧。那样的话,虽然我能力有限,也要助你一臂之力!我好歹也是个艺术家啊,为了艺术不分彼此嘛。” “哟,敢情您也是位艺术家呀!怎么称呼?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 “山井要就是我。” “哎呀,您就是山井先生啊。我买了您所有的短歌集呢!” “是嘛。”山井越发得意,“那你也有什么创作吧?哎,兰花姑娘,读来我们听听。” “没有。写作太难了,做不来的。不过,我感到苦恼的时候,阅读短歌就成为最好的慰藉。” 濑川听到这儿,更加愕然,他一口一口地抽烟,隔着吐出的烟雾注视着山井和兰花的脸。 (1) 松井须磨子(1886—1919),日本女演员。因主演《玩偶之家》、《复活》等剧成名,是日本剧坛的新时代演员。 十六 上演首日(上) 新富座剧场预定下午一点开始首日上演。第一出戏是《绘本太功记》(1)中马盥第十幕,由以前演儿童剧三河屋(2)的老生、被誉为戏剧界后起之秀的市川重藏主演,饰演旦角的濑川一丝首次扮演十次郎,受到好评。第三幕中突然加入与剧情毫无关联的横渡琵琶湖的场面,类似电影式的大道具背景,像骗小孩那样取悦观众。中间独幕剧演的是廿四孝孤火(3)。第二出戏安排大阪出身的演员袖崎吉松扮演纸屋治兵卫。虽然演出首日不分大厅和池座,票价一概五角,但是明知幕间时间过长,上演的狂言剧目也不齐全,上座率还是很高。序幕将要拉开时,剧场茶楼和戏院门口老早挂出楼座池座票售罄客满的牌子。 后台擂响表示头牌演员到场的大鼓时,驹代早就赶到了剧场的茶馆,忙着给茶馆中几个熟悉的伙计发贺礼红包,又叫来濑川的那位名叫纲吉的随从,送给他一份厚礼。此外还给后台的总管及把门的一些好处,以便于自己以太太自居,自由出入濑川的房间。由于这次是濑川首次扮演十次郎的角色,驹代特别说动新桥一带的朋友,捐赠了一幅幕布,为此她还送礼打点拉幕的。 驹代邀上同伴花助,在东观众席的鹌鹑三号占了座位,此刻“马盥”刚演完,看着剧场内座无虚席的盛况,驹代觉得唯有濑川一丝的声望才能吸引这么多的观众,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具有这种力量,而且,和这位了不起的红透的演员相惜相爱的女人又是谁呢?就是此时此处的我呀!如此一想,驹代简直心花怒放,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是转念一想,不知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与濑川结为伉俪,顿时又感到一阵虚幻和悲哀。 “大姐,刚才让您破费了。”一位老人在人流来往的过道朝观众席的入口处跪着,轻轻抬起他满是皱纹的脸,他就是一丝父亲菊如相中的老徒弟菊八。 “刚才濑川太夫已经进场了。” “是嘛。多谢!”驹代把烟盒掖进腰带,“阿花,他说大哥已到场,我们现在就去后台吧。” 惯于阿谀奉迎的花助二话没说,顺从地跟着驹代离开了座位。老演员菊八走在前面,穿过人群,朝通往舞台地下室的对面花道出入口走去。 一个五短身材、戴银镜、穿西装的男人认出与自己擦肩而过、跟在菊八身后的驹代和花助,打招呼说:“嗨,驹代小姐。” “啊,山井先生呀。昨天晚上后来怎么啦?” “哎呀,碰到了一个难伺候的艺妓哦。” “还要显摆,今天我不会轻易饶过您。”驹代笑道,其实她是昨夜才认识山井的,因为听说他是濑川大哥带来的人,所以不甚自然地一味向他表示亲热和讨好。无论是谁,只要是濑川的好朋友,驹代就拼命地取悦对方,好让对方知道她为了濑川是多么煞费苦心,以便赢得周围人的同情,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周围人也不会同意他俩不结为夫妻的。所以当驹代听说山井是个文人,就盘算着若是把他拉到自己一边,自己会更加有利,还考虑答应陪他玩上一两个夜晚。驹代的想法完全是艺妓的不谙世故,居然自以为是地认定,如同律师以法律为职业那样,文人是以细致入微地表达人情为己任的,因此,与感情有关的事去找山井讨教是肯定没错的。 山井跟着驹代一起走下地下室,说道:“其实我想跟濑川说说昨天晚上的事。” 走过随处点燃着昏暗煤气灯的地下室,他们来到了后台,因为是首日上演,这里显得拥挤混乱。驹代和花助手牵着手,登上那条身穿黑衣和掖起后襟的男人们跑上跑下的楼梯,只见楼上走廊左侧的门楣上挂着濑川一丝的木牌。拉开纸槅门,看到三铺席大小的外间靠门口的一半铺着地板,随从纲吉正在角落处的地炉上烧水,也许是给了贺礼的缘故,他一见驹代,立刻跑去里间摆好坐垫。 濑川身穿一件八端厚绸做的棉袍,腰里扎一根窄腰带,正盘腿坐在朱红色化妆镜猩红色缎子面做的又大又厚的坐垫上,匀着白粉。他从镜子中看到众人,首先招呼山井说:“昨晚辛苦了。”随后又灵活、亲热地招呼阿花:“请坐呀。” “阿花,你坐呀。”驹代也劝花助在坐垫上就座,自己却不坐,往后退了一步,接过纲吉端来的茶,先递给山井,事无巨细,一切俨然以女主人自居。 濑川用毛巾擦着调白粉的指尖,问:“昨晚后来怎么样了?住下了吧。” “不,回还是回去了。”山井嘻嘻笑着,“到家已经三点了。” “怎么啦?有点可疑啊。” “瞧那阵势,对方是不会放你走的,我没说错吧。” “我还是不说为妙。哈哈哈哈。总之,与众不同啊!在新桥,时不时会冒出个把不可思议的艺妓,还好总算没让她知道你是演员这档子事。” “哟!”驹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还是这样合适。”濑川把衔在嘴上的香烟插进火盒,脱下棉袍,双手熟练地开始将白粉从脸上一直抹到脖颈,大家自然停下话头看着化妆镜,驹代更是全神贯注地死劲盯着镜中的濑川。 “山井先生,我们一定再去一趟。”濑川边说边敏捷地画好眉毛,涂上口红。准备好服装及小道具一直在一旁等待的随从纲吉见濑川起身,马上帮他穿上金丝绣着桔梗花纹的漂亮的成套礼服,梳头师手持一副有前刘海、大发髻的假发套站到濑川身后。转眼之间,濑川就变成了一位比彩色浮世绘版画人物更美的英俊小生,若是旁边没有别人,驹代真想抢走初菊这个角色,她拼命强压着想悄悄靠近濑川的欲望,内心对濑川的渴求让她垂涎欲滴、心荡神往,视线一刻也无法从他身上挪开。这和以前看惯的旦角不同,是飒爽英姿的青年扮相,在堕入爱河的女人看来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完美,而实际上,驹代并未及细看,她对自己的缠绵痴迷也觉得无奈,悄悄地叹了口气。而濑川对这一切却全不经意,像撒娇的孩子似的,“纲吉,还没轮到我吗?”说完,叼起那根吸了半截的香烟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在门口摆放草屐的黑衣弟子正毕恭毕敬地施礼,众人回头看是哪位到了,只见一位剪短发、着铁青色素地披风的优雅女人口称“恭喜”走了进来。驹代大惊,倏忽间抢上前去,“恭喜恭喜!上次以后久疏问候,失敬失敬。”说着,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位就是上代主人菊如的后妻,现在一丝的继母阿半。 阿半是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短头发,肤色白皙、光洁,细腻的前额上并无明显的皱纹,标准京都美人中常见的脸型,如同偶人般漂亮却缺少表情。要说漂亮,不仅颈项到手指美得全然不觉是位上了年纪的人,而且气质高雅,说她是王公贵族的遗孀也不为过。 “总是承蒙费心。”阿半笑容可掬地对驹代说,“头做得挺不错嘛,还是请佐渡梳头店做的吗?到底是头发长得好,做什么像什么。” “哎呀,您过奖了。”驹代无奈地笑着,“添着假发绺,将就着编起来的。” 舞台上传来了梆子声,濑川朝大伙儿道声“失陪了”,便起身离去,随从纲吉也捧着带有朱漆盖子的茶碗紧随其后去了走廊,山井看了驹代和花助一眼,喃喃自语地说:“可别错过看濑川的首演。”遂起身离去。驹代和花助也正好下台阶,赶紧与阿半打了招呼退到走廊,原路返回走下地下室时,花助小声问: “阿驹,那位就是大哥的继母吗?” “就是。” “真是又优雅又漂亮,我还以为是花道或茶道的老师呢!” “任何事总办得那么干净利落,井井有条的,像我们这样的粗人很难望其项背的。所以说呀,”驹代发现自己竟不知觉地提高了嗓门,回头看了一眼,见昏暗的地下室里没有一人,只有舞台上安装大道具的锤击声在暗处发出回响。大幕似乎还没有拉开。 “所以说呀,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首先那位继母就不会同意……想想真叫人灰心。” “她莫不是在公开和尚未决定的时候先耍耍婆婆的威风吧。”花助总是不问是非,一味对人家随声附和,她内心觉得濑川大哥本身就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见异思迁者,也未必就是他继母不好,可是这话即便如实说了,鬼迷心窍的驹代也听不进去的。自己犯不着说让人听了扫兴甚至记恨的话,所以她总是依据场合说些人家听了舒服的话。正如花助判断的那样,驹代执意认为,自己和濑川的关系已众所周知地非同一般,之所以至今未有着落,一定是亲属中这个继母在作梗。所以当继母表面上讲些连虫子也不伤害的温情话,自己则无法畅所欲言的时候,驹代只有怒火中烧、窝心苦恼。 “世上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不遂人愿呢?”驹代独自叹息。不一会儿,两人走出地下室,梆子声响起,大幕正好被拉开,剧场内气氛热烈,与地下室简直是两重天地。驹代立刻被舞台吸引,快步走向观众席。紧随其后的山井也不经邀请不声不响地跟进了同一看台。跟在熟人的屁股后面一声不吭地溜进戏院、饭馆和酒楼,可以说是他的拿手好戏,山井让驹代和花助一边一个坐在自己的两旁,大口大口地吸着敷岛牌香烟,悠然自得地环视着场内和舞台。 (1) 为日本偶人净瑠璃、歌舞伎历史剧,由近松柳和近松湖水轩等人合作,根据明智光秀从叛变到灭亡十三天内发生的事改编,宽正十一年(1799)首演。 (2) 是歌舞伎演员市川团藏同一宗门的堂号。 (3) 为《本朝廿四孝》的第四幕。该剧是日本净瑠璃历史剧,由近松半二等人合写而成,描写在武田和上杉之争的漩涡中两家子女及忠臣的活动,明和三年(1766)首演。 十七 上演首日(下) 扮相富丽堂皇的十次郎不一会儿因为披上了红皮条铠甲而显得更加英姿勃发,恰似羽毛毽拍上的贴画。一齐目送着十次郎威风凛凛地退入花道的戏迷中有三位女客,正好坐在驹代观众席正上方的东边楼座里。其中的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瘦骨嶙峋的,在下垂的银杏叶双髻上插着一支古老的镶有小颗粒珊瑚的进口发簪,素色的锦缎和服里是碎花纹的衬衣,淡青色的衬领上有一颗扎染的白星星。黑色的绉绸外套,一条描染布的昼夜双面腰带,带扣的金属饰物是用有点来历的紫铜做的,手上戴着镶嵌着不很大钻石的白金戒子,全身上下虽不很显眼,却处处做工讲究,该是某家艺妓馆的某某大姐吧。另一位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圆髻上系着扎染成淡紫色的发带,插着佐渡屋产的泥金画珍珠发簪,身上穿着粗菱形平纹绸做的内外两件套外褂,刺绣的圆腰带上有镶着宝石的带扣,光是她手上那个镶有大得出奇的钻石珍珠戒子,恐怕就值千圆以上。胖乎乎的惹人喜爱的长脸,皮肤雪白,与华丽的衣着相配,是个惹人注目的美人。从她的衣着打扮和化妆方式来看,怎么也不会是个平庸之辈。再一位像是茶楼的老板娘,四十上下,可能以前是哪里的女佣,长相像个没有品味的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三个人放下各自手中的望远镜,不约而同地相视叹息:“太棒了!” 不一会儿,从葫芦花架对面走出了市山重藏扮演的武智光秀,梳圆髻的美人突然握住梳银杏叶髻的年长女人的手,小声却有力地说:“大姐,我再也不想单相思了。” “那么你把他叫到你方便的地方不就成了?” “能叫的话,我就犯不着痛苦了。要是还在干本行,好歹还能想些办法,一旦从良了,总让人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大姐,濑川先生不也一样吗?为尾花艺妓馆的事弄得挺麻烦的吧?” “哼,你是说驹代吗?”梳银杏叶形发髻的年长的女人用十分鄙夷的口气说,“手腕高明啊!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到底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我还是趁早死心的好。要是冒冒失失地说出来,人家不给好脸色,岂不更令人悲哀……”女人舌头笨拙、娇滴滴地说。 舞台上,受伤的老母亲开始讲述感想,剧情变得有些拖沓,两人正好把看戏放在一边,小声嘀咕着商议起来。十次郎负了伤,从花道上跑出来上场时,两人如梦方醒般地转向舞台,举起望远镜,但十次郎再次下场后,两人又立刻交头接耳继续交谈,舞台上的一切与她们全不相干了。 因为是首日上演,第十幕的演出一结束,就是横渡琵琶湖,直接进入独幕剧狂言《廿四孝》的演出。这出戏濑川一丝在做后院鬼火的空中表演时获得满堂喝彩,在阵阵掌声中大幕拉上。正好到了食堂用餐最拥挤的时候,三个女客在餐厅入口处附近占了桌位,看着进进出出混乱的人流。这时梳圆髻的女人突然拉住梳银杏叶发髻女人的衣袖,“力次大姐,她还是来了!” 力次朝她所说的方向看去,果然是驹代,还有花助及固执地粘在她们身后的山井先生。驹代只顾寻找餐厅空座位,走过力次身边也毫无觉察,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朝对面走去。 梳银杏叶发髻的力次恨得咬牙切齿,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冷笑道:“瞧她的德行!摆出高档女人的派头,真叫人受不了。”声音响得几乎要让人听见。 驹代无论在年龄还是声望上与力次都相差甚远,对身为本地的大姐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说笑着扬长而去,这是多么傲慢无礼。力次觉得驹代肯定看到自己坐在这里,却不愿搭理自己,假借人多拥挤没有看到而一走了之,所以越想越生气。这也难怪,对力次而言,还有着以前的老相好吉冈被夺走的旧仇遗恨。为了报复,力次一直在寻找机会尽情地给驹代一点颜色看看,但又不能当着宴席上大庭广众之面突然袭击,把那些会让自己丢脸的事抖搂出去。她也想过利用演艺会之类的机会报复,但事不凑巧,总也无法决一雌雄,所以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然而就是今天,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以前与自己同在一家艺妓馆的名叫君龙的艺妓,嫁给了实业家做妾。前一阵,那个男人死了,君龙不光得到了位于滨町那幢令人羡艳的一百多坪土地的外家豪宅,还分得一万圆现金,恢复了独身。于是到底是开个艺妓馆或旅馆,还是开个酒楼抑或开个烤鸡肉串店呢?再不就是把那宝贵的一万圆现金放着不动,作为自己的陪嫁钱,找一个人品好、与自己般配又不拈花惹草、只疼自己、宠着自己、让自己为所欲为的男人,这要比半路出家去学做生意来得省力,也不必为将来担心。总之,一个劲儿地打着如意算盘,君龙经常去力次大姐的凑家艺妓馆讨教,两人相约今天来新富座剧院看戏。君龙被赎身后的三年间,自己觉得做了不少牺牲,枯守着一个白发老人,既没有摸过三弦,也难得上趟剧院,为此深得丈夫宠爱,以至于在他的遗书上也郑重其事地写上了对君龙的安排。因而对君龙而言,该尽的义务都尽了,该得的利益也都得到了。正如俗话所比喻的“小人抱玉罪孽也”,突然间身心俱获自由,正在心神不宁的时候又来好久未到的戏院看戏,看到濑川一丝初次扮演的十次郎,顿时激动得目醉神迷起来,恨不得今晚戏一散场,马上拜托力次大姐去帮忙撮合。力次虽然觉得有点为难,再怎么性急也不必这样火烧屁股似的,但转念一想,报驹代一箭之仇,这才是不可多得的天赐良机,于是“好啊,包在我身上了”地满口答应下来。桔梗茶馆是剧院附属的茶楼,该老板娘在圈子里也颇有名气,力次利用自己与老板娘的交情,把这件事和盘托出,然后请老板娘委婉地告知濑川,恳求他今晚务必抽时间到筑地的久津轮酒楼去一趟。 桔梗茶馆的老板娘对这类事早已习以为常,由于她的说合,事情比预料的顺利,真是百思不如一试。第二个狂言短剧《河庄》结束时,便有喜讯返回,君龙和力次得知后,不禁心头狂喜。在座看戏的久津轮酒楼的老板娘听到肯定的回复后,急着要先回去做准备。在《被炉》一剧即将开演时,她在君龙的背上捶了一下就离开了观众席。一旦事情说定,君龙一下子不见了之前的雄心壮志,突然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沉思。老板娘力次怎么揶揄,也只是羞红着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幕拉开,濑川扮演的小春出现在舞台上,君龙下意识地退到力次身后,还用手里的手帕掩住半边脸,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偷偷盯住濑川扮演的小春。突然,力次扯了她的袖子,君龙吓了一跳,不由得又涨红了脸,呼吸也急促起来。力次把此事完全当成了自己的事,“你瞧,他又朝这边看呢!阿君,把你的脸再露出一点来!” 君龙也注意到濑川在表演的同时,时不时朝这边的看台上瞟上一眼,所以被力次一提醒,更羞涩得不行,面红耳赤地抬不起头来。 十八 今昨两天 宜春酒楼的四铺席半大小的房间,在两人看来总是令人愉悦的幽会地点。濑川一丝身穿江户碎花纹的里外两层和服,丝绵的扎染是不大显眼的暗花图案,这是桔町绸缎庄的情趣。他侧身而坐时,从分开的膝盖处隐约可见的长衬衫的图案是扎染成黄绿色加上白色独轮花纹的,显然是在衿圆服装店定做的。竖条纹的黑缎子腰带是旧式的狭窄的样式,一端用红丝线绣着“如源”二字,大概是滨町平野屋出售的商品。若是常人,这种打扮会让人讨厌,而一丝是旦角,反而让人觉得是匠心独具。濑川双手在背后系紧腰带,坐直身体,满不在乎地把烟筒和荷包往腰里一插。那烟筒是泰真(1)的清水红叶图案的长门烟筒,而荷包的古旧骨佩头金里泛红,那银色蛇皮花纹上金沙斑点的金属烟杆不知出自哪位工匠之手。 “阿驹,那我去去就来,一两个小时后准回来。行吗?别不吭声呀,给我把外套拿来!” 驹代的黑绉绸外套还未脱下,她烦躁地用火筷子戳着火盆里的炭灰,低着头冷淡地回答:“好,我等着你。”她猛然抄起桌上的酒壶往茶碗里倒酒,直到快溢出来,一丝迅捷地一把按住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真有点反常。那位客人是早先老爷子在的时候一直为我捧场的大阪人,袖崎先生难得这次有机会来这儿,他是特地陪客人一起来见我的!” “要是这样,大哥早该知道今晚的安排才对呀。刚才你不是还在后台和山井先生说戏散得早了,要叫上他一块儿出去的吗?又突然冒出要去应酬,我绝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大哥你有点太……”驹代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这么说,你是死不同意喽?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不去就是。”濑川一下子变成了谦恭的态度,对驹子察言观色。驹代到底说不出那就别去了的话,只是一个劲地用手帕擦眼睛。濑川故意摆出不着急的样子,又抽出掖在腰间的烟荷包,抽起了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别去我顶多不去了。得罪对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磕打了一下烟袋锅,“你不是也得罪过重要人物吉冈先生吗?这次我也去得罪一下,那我们之间也就扯平了。” 濑川一下子躺了下来,摆出一副你看着办吧的架势。如此一来,迷恋他的软弱女子只能求他去了。情场老手濑川一丝从一开始就算到这一结局,万一女方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不放,到时最多不管不顾地甩手硬走便是,这样双方就难免冷言恶语相向,以往遇到这种场面,最终没有志气败下阵来的总是女人。只消将她晾上一年半载,到时借机温存一番,女人马上就会怨气全消,和好如初,这点道理甚至不用看《梅历》(2)中米八、仇吉那段就可了然。濑川不仅早已对两人的未来有所预见,而且老实说,他内心对驹代已经厌倦了,只要能碰到合适的取代者,便随时与她一刀两断,即便断不彻底,濑川也不想陷得太深。驹代现在好像已经为自己借了不少债,要是再被缠上个半年一年的,恐怕到时候不管自己是否情愿,也非得娶下她不可了。倘若迫不得已非落到那个地步的话,濑川也只能死心认命,这就说明自己毕竟不是驹代的对手。 先前驹代虽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放濑川走,但是此刻转念一想,要是自己再这样任性无理取闹,即使勉强留下了濑川,那么平时在艺人中就有少见的死心眼、任性随意、不会说好话等个性的濑川——这正是令驹代着迷的原因,之后真不知会如何大发脾气,这样一想,就多少有些害怕起来,加上濑川又说得那么言之凿凿,说不定真像他所说是来了大阪的有头有脸的客人,于是她改变了一开始的咄咄逼人的态度,口气也软了下来:“大哥,时间越来越晚了,你还是快去快回吧。大哥,我再也不说什么了……”说着,依偎过去,小心翼翼地探望濑川的神情。 “你说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濑川不情愿地坐起来,“过几天去道个歉就完事儿了。” “大哥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哥,真的,你就快去一趟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自在,先回去一趟,回头再来。” “是嘛,那么就对不起你了,就这么办吧。”濑川故意去拉一下驹代的手,像是在她的扶持下才勉强站起来的,理了理衣服。 事已至此,驹代觉得哪怕自己痛苦得心如刀绞,表面上仍要装出豁达优雅的样子送男人去应酬,这是有艺人情夫的女人的体面,她以一种奇妙的意气从身后紧紧地倚靠过来,给濑川披上外套,如同新派戏剧中的某个场面。濑川趁势朝后一仰,用已穿进外套袖子的那只手捏住驹代的手,“那就这样,一定等着我。” 说着就去拉纸槅门。驹代捧着放有男人和服外套及帽子、围巾的大托盘,跟着他来到走廊上。 “回头见!”在身后老板娘、女佣们一片送行声中,濑川钻进了自己那辆人力包车的车篷中,车一出宜春酒楼的大门,他就禁不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金表。上演首日的演出向来比平时散场晚,又加演两幕,所以濑川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晚的时间有些勉强,但他经不住桔梗酒楼老板娘的那番巧言忽悠,男人本性中那种寻花问柳的欲念一旦被人煽起,就宛如小孩子拿不到想要的玩具那样坐卧不宁,急火攻心。濑川也清楚这样做对不住驹代,他是在撮合此事的高手桔梗酒楼老板娘嗲声嗲气的安抚下才答应下来的。老板娘说:阿驹那边以后我会去赔不是的,要做恶人由我去做好了。再说,这件事濑川本人若不起劲,恐怕也由不得他,况且从舞台上远远望去,楼座上的女人面貌姣好,脸颊丰满,头梳圆髻,听说丈夫走后还一直恪守贞操,恰似一位良家妇女,这更让濑川心旌飘荡,好奇心大发。他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哪怕今晚不再回宜春,管它怎么山崩地裂呢!就在他来不及对这从天而降的新鲜桃花运更从容地想入非非之时,人力车已越过筑地川到达久津轮酒楼的大门边。 在宜春的账房,老板娘叫驹代出去散散心,说过一会儿她会打电话通知。可是驹代终究心神不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蹓蹓跶跶地走到银座,再走回家。她没叫车,漫无目标地晃出了大门。狭窄的横马路上是并排开设的酒楼,驹代的前后,各有一二辆汽车和四五辆人力车堵住了道路,正在等待主人。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于是急匆匆地拐进了农商务部的那条街。 暮色苍茫的初冬的夜晚,暖和得让人怀疑是否会发生地震,皎洁的月光下,周围景物的影子清晰可见,横陈在干燥的街道上,这境况使人多少有点夏季的感觉,凉爽的微风吹拂着鬓发。驹代不由得想起自己初次被大哥叫去宜春酒楼作陪时的情景,那是在做梦呢,还是受到狐狸精的欺骗?当时驹代带着对自己那份狂喜,满腹狐疑地离开酒楼,回家时生怕那人来车往的明亮、喧闹的大街会搅乱自己喜悦的心情,于是不顾双膝酸痛、精疲力竭,故意挑那些黑暗的小街小巷,绕远路走回家中。 那时的季节白天残暑烤人,入夜则秋风习习,夜深后还有冰凉的露水沁人的感觉。如今和那时的时节虽然完全不同,然而白天一整天在戏院的人群里,现在总算见到这夜阑露深的天空,月光澄澈,被薄雾笼罩的住房屋顶,夜深人静的街巷中的穿堂风吹上肌肤的冰凉的感觉,回荡在对面沿河路上的新内小调的弹拨乐声,还有附近矮树篱笆里茶馆二楼的灯影——也许是心情所致,驹代觉得周围一带的景观与那个想忘也忘不了的夜晚极其相似。想到这里,悲从中来,走着走着,泪水竟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帕掩住脸,偷偷看了看周边,凑巧农商务部的庞大的建筑物一侧的马路上一片漆黑,要在平时,这时间此地正是接送艺妓车辆络绎不绝,日吉、大清、新竹、三原、中美浓等店家的店名灯笼如繁星闪烁的时刻,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环顾左右,马路上一片岑寂,只有从采女桥方向开来一辆汽车,还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的两三个醉醺醺的艺妓在高声地说笑。在木挽町的十字路口,驹代急忙向左边一拐,也不管是在哪儿,只捡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巷子阴处隐蔽自己,蹲在路边,双袖掩面痛痛快快地哭起来。驹代知道自己天生的孤僻性格,既不需别人抚慰也不愿被人打扰,只要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到自己释然,那么之后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别人的话才能听进去。所以只要一碰上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先找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实在找不到,就干脆把头扎进壁橱里,硬是自己哭上一场。事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奇妙的习惯,是当年远嫁秋田农村时养成的,那儿除了自己的丈夫,周边全是与自己无法沟通的人。驹代很清楚自己这个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想改也难改掉的,何况,从那时候到现在,令人落泪的伤心事年年有增无减,真是想改也没时间改了。驹代在巷子的黑暗处哭了一阵,忽然觉得自己生在这个世上莫非就得以泪洗面地过一辈子,越发悲伤得难以自禁,连几天前与大哥一起定做的长内衣袖子也被泪水浸湿了。 汽车驶过,扬起一路沙尘,引得近处一阵狗吠,驹代无奈地走到巷子口,随便走过两三个门面,看到两个像是出局回来的艺妓不知在交谈着什么,但是其中一句“滨村屋的大哥”却清晰地传进了驹代的耳中,她赶紧蹑手蹑脚地溜到屋檐下,尽可能靠近以便偷听两人的谈话。对此全然不知的两个艺妓抢着说:“就是那位滨村屋的大哥呀,让人羡慕死了,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 “那咱俩打个赌吧。我明天什么也不说,给驹代姐打个电话试试,如果是濑川家大哥的话,我就请客你去看电影。” “那要是我输了,就由我来请。不过,且慢,万一濑川大哥真的和别的艺妓两人待在一起的话,那可了不得呀,连我们都会被驹代姐怀疑的。最好还是别冒冒失失地打什么电话。” “也对。濑川大哥除了驹代姐之外,到底还有谁呀?” 驹代不由得屏住呼吸想听到被问的那人怎么回答,正好一辆汽车径直从对面驶来,不仅打断了她俩的谈话,而且两个艺妓正好走到某家茶馆的格子门前,从门外朝老板娘道了声晚安,说着就走了进去。驹代一下子慌了神,虽然还搞不清事情的原委,但只凭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就足以使她手足无措了。必须给大哥对自己说的要去的久津轮酒楼打个电话,确认大哥是不是在那儿……如果那儿只有一般的应酬,那即便听到我的声音,也不该有什么奇怪之处。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驹代沿着来路一溜小跑似的赶回宜春,一把抓住账房里的电话机。 然而,驹代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是久津轮艺妓馆吗?劳驾您叫濑川先生接一下电话……我是哪儿?对,我就是,是他家里。” 等了好一阵也没有回音,驹代终于恼怒起来,气急败坏地要找到对方,不巧的是电话又串线了。待在一旁的女佣阿牧看不下去,和驹代轮流拨号,最后总算拨通了,对方回答说:“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因为刚才自己声称是濑川家的人,所以无法反问那怎么可能。驹代灰心失望,却又觉得濑川这么说兴许还是打算到这儿来的,于是又等了一阵。时钟不知不觉地敲了十二响,驹代一下子又着急起来,打电话过去直言告知驹代正在宜春恭候,又让人等待了许久,还是回电说已回了筑地的家中。驹代已几近半疯狂状态,往濑川筑地的家里打电话,只回答说不在家。 濑川一丝的行踪完全变得不明起来。一到十二点,酒楼总要关大门。女佣阿牧有些于心不忍,留下半扇门没关,她站在街上,故意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看来就要来了。”突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五短身材、身穿西服的男人来,他步履蹒跚,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直奔阿牧而来。大吃一惊的阿牧慌忙要关上大门,醉汉更加慌张,“喂,等等,别关!是我呀。驹代小姐没来吗?” “哎呀,这不是昨晚……失敬失敬,嗬嗬嗬嗬。” “是我呀,我是山井。”说着,熟谙此道的山井在被人婉拒之前早就脱掉鞋子钻了进来。 (1) 即池田泰真(1825-1903),江户、明治时代的漆艺家。 (2) 指江户后期的通俗小说家为永春水(1790—1843)创作的《春色梅历》一作。 十九 保名 两三天后,《都新闻》上以“发狂的驹代”为题刊出一段长短适中的桃色新闻,说驹代在去年秋天的歌舞伎座剧院演艺大会及今年春天演出《隅田川》(1)时,相继以疯狂的演出连获成功,名声大噪,而今在整个新桥,这位尾花艺妓馆的名妓驹代已家喻户晓。然而就在戏院首日演出的当晚,与她倾心相爱的最宝贵的名旦濑川却被他人夺走,使之辗转难眠,直至翌日日出。哎哟哟,神魂颠倒的驹代妹啊,若非泥偶,就无法不生嫉妒,无法忍气吞声!踏烂舞扇,狂乱又疯狂的这一夜。通篇都是报纸记者模仿保名的净瑠璃《深山樱高不可攀》唱词的搞笑文字。但是这则消息的报道内容反而叫人更加不明事实的真伪。在从事这一行当的业内人士眼中,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说来,流言一经传播就会随即被人遗忘。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流言在澡堂、梳头店、酒楼的乐器间、师傅的练功房等所有艺妓聚集之处甚嚣尘上,旧的流言不断繁殖出新的流言来。从新桥去看戏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没见到过君龙,场场爆满的演出不知不觉中已到档期正中的那天,正如街坊邻居打招呼时所说:“你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君龙自上演首日以来,一天不拉地出现在观众席楼座、走廊通道、后台或茶馆与餐厅里,总有人会在戏院的某处见到她。上演首日和次日不曾看到的那幅漂亮的缎子舞台大幕上,绣着赠予名旦滨村屋濑川,具名者由凑家艺妓馆的力次挑头,还有该馆五名艺妓的名字,据说从第四还是第五天起,每当中间上演《廿四孝》独幕剧时,都会落下这幅帷幕,个中缘由就在于此。也不知是谁说的,旦角濑川一丝将在明年春天承袭前代菊代艺名之时娶君龙为妻,还有人说已亲眼看到他们交换的聘礼,甚至有人传出两人早在君龙当艺妓的时候就已经私订了终身。 这最后的传言在谁听来都觉得言之有理,有些认为从昨天的艳闻到今天的结婚说实在未免进展太快的人们也因此变得可以接受了。 驹代听到这个流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戏了,濑川则把这个传言当作再好不过的口实为自己辩解,结果两人居然对这个流言是否属实一次也不曾争论过。驹代认定濑川薄情负心,急得冒火,哭哭啼啼地抱怨,男方每次见到驹代,总要忍受她的一番哭闹,觉得越来越难以担待,怎么解释也得不到理解,万般无奈之下决定逃避。与此相反,君龙这边却是一番新的景象,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事情,濑川与驹代之间的龃龉愈烈,与君龙的缱绻愈深。一天,两人在久津轮酒楼时,濑川说: “社会上都传我们要结婚呢,真是动不动就扯到婚姻上面去。” “真对不住你。” “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的是你。” “哟,我有什么麻烦?倒想请教你。” “这样被人说长道短,恐怕一时半会儿你无法自由走动了吧。” “所以嘛,我刚才不是说了对不住大哥吗?本来有一位驹代小姐在身边,由于我的出现,她若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好交代噢。” “带驹字的话题免谈。但是有些传言才叫人莫名其妙呢。说你我很久以前,早在你还在力次家那时就说好要结婚什么的,还说你后来有了相好,接受了赎身,所以我们才暂时分手。力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人听到有艺妓去向她确认传言的真伪,力次竟回答说那全是真的,还说我被别人刨根问底地追问弄烦了,也承认说那是事实。我确实说了,对驹代也这么说过的!” “那结果怎样呢?” “怎样?那以后我再没去过,不知道。” “真叫人不可思议哪。昨天还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大哥。” “什么意思?” “大哥,请你永远不要不管我。”不知什么触动了君龙的女儿心肠,她莫名其妙地扑簌簌地落起泪来。 濑川当晚依着君龙的请求,留在滨町以前曾是妾宅的君龙家中,一夜留宿变成两夜、三夜,最后濑川索性每天从君龙家去戏院演戏。这么一来,跟班纲吉和车夫熊公二人也跟着住了进去。遇到急事,后台总管及其他相关剧团的人也自然而然地找去滨町的家里,而筑地的住房反成了隐居处。滨町虽然没有对外挂出门牌,却似乎成了他们居住的主宅,总是梳着圆发髻的君龙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太太了。 继母阿半并不计较别的,不知是否看中了君龙的财产,特地赶到滨町,请求君龙好好关照她的继子,不久,她又盛情款待了前来还礼的君龙,君龙似乎也把阿半当作亲生母亲那样敬重。两人的关系很快亲密起来,不仅结伴去新富座戏院,还到帝国剧场、市村座戏院等处去看戏。 与此同时,凑家艺妓馆的力次在新桥的各处酒楼茶馆向艺妓同伴以及相识的演员艺人们不露痕迹、拐弯抹角地不停地散布对君龙有利,帮她赢得同情的各种消息。 (1) 能乐的曲名,著名的疯女剧,观世元雅作。描写拼命寻找被拐走的孩子的母亲,在隅田川得知孩子死讯时的疯狂。亦被改编成歌舞剧、净瑠璃和舞蹈。 二十 晨浴 上午十一点时分,浴客稀少的日吉汤公共澡堂的宽大的浴池里只有一人在自得其乐地泡澡,他就是尾花艺妓馆的老板吴山老人。他尽量张开两条枯瘦的臂膀,毫不顾忌地“啊啊啊啊”地打着打哈欠,然后饶有兴致地仰视着明媚冬日透过浴池高高的天窗斜射进尚未搞脏的大池浴水。这时,“哗啦”一声,靠入口处的那扇玻璃门被打开,一个年约四十、皮肤黝黑、脖颈粗壮、肩胛宽阔的男人走进来,身穿一件不甚合身的窄袖便服,衣领上的油垢相当明显,倒也显得轻松利落,就在前面系了一条整幅绉绸捋成的腰带,没有短外褂,鼻子下的上唇精心蓄起了一撮稀疏的胡须,那模样既不像报社记者、律师,更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斜眼瞅着墙上的戏剧曲艺排行榜,那眼神就像是在进行审查似的。而后粗鲁地敞开间壁的玻璃门,大步朝浴池走来。就在他要跨进浴池时,在水里泡得痛快的吴山老人冷不防站了起来,打了照面后,他“嗨”地一声打了个书卷气的招呼,就想往池里跳,又觉得水烫,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吴山故意话里有话地说: “宝家啊,洗澡最好到澡堂。家里的浴桶固然方便,却没哼小曲的兴致。”然后咽下去了一个要打的哈欠。 吴山平时与宝家并无嫌怨,只是不喜欢他那副充老大的样子。宝家原来只是个跑龙套的,演演勇士的角色。就在四五年前,说到宝家,无论是嫖客还是艺妓,整个新桥都知道他开了家专事卖淫的艺妓馆,为此很快攒下一笔财产,接下来又突然雇下几个技艺出色的艺妓,出手大方地给有头有脸的酒楼茶馆派送红包,不知什么时候,将原来的店来了一番改头换面。去年同业行会因内部纷争改选主管的时候,他到处活动,竟当上了主管之一,于是开始抖起威风来。用当下报纸上的说法,这位宝家的“发展势头”,很让吴山老人生气作呕,因为他觉得宝家和如今那些暴发户绅士的发迹方法如出一辙,先是完全不顾门面,极尽卑鄙无耻之能事,手上阔绰些后,便想方设法用金钱为自己谋取名利,忘记自己过去有几斤几两,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面孔。若是政治家、实业家或股东们搞这一套倒也罢了,本来充其量不过是一家艺妓馆的小老板,其实就该一辈子以风流自命,潇洒痛快,万事干得漂亮脱俗就成。吴山至今没有改变年轻时的这一想法。现在看到宝家那副充老大的德性,首先他鼻子下那一撮胡子就让人看不顺眼,当上公会主管后的那些做派,把会计报告之类的公会协商会搞得像开股份公司的股东大会似的,动辄展示辩才,高谈阔论,真是令人捧腹。 然而,宝家要么是没有觉察到自己是那么令人讨嫌,要么就是虽有感觉,却把自己的魄力和圆滑当作成功的秘诀,打算盛气凌人地压倒对方,他对老人咽着哈欠的冷淡回答毫不介意,从浴池中与吴山老人搭话。“我说师傅,书场那边您一直歇着吗?” “已是这把年纪了,想干也干不了啦!”老人坐在冲洗处,一边洗着瘦骨嶙峋的侧腹,“要去的话,让书场为难,更对不起那些老听众。” “近来不知是否因为没好的节目,书场变得冷清了。师傅,有时我总想着登门求教,却又忙得不得空……”宝家环视了一下四周,男澡堂里本来只有两个人,女澡堂那边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坐在守望高台上的老太婆戴着眼镜,正全神贯注地拆着衣物。 “其实是这么回事。我想请您答应当个管事的,要是书场那边不去,您自然会有些空余的时间吧,为了我们的事业,务请出手相助……”说着说着,又要摆出那副演讲的架势来。宝家为了在行业公会里扩大自己势力,逐渐罢免一些老资格的管事,推荐一些无害无益的人取而代之,其内心是凡事好自己一人说了算。吴山在新桥是数一数二的老牌尾花艺妓馆的名义老板,以固执和刻薄闻名,但是当地人又都知道他是个极其淡泊名利、毫无个人私欲的善人,所以宝家琢磨着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老爷子拉进管事者的队伍,而他又知道这老爷子嫌那些琐碎小事麻烦,不会多嘴的,这样的结果比起那些不上不下的人来与自己争权夺利要强得多。 吴山似乎看透了宝家的居心,冷淡地说:“不行,你饶了我吧。家里的老太婆最近身体大不如前,我也老了,干不了管事的差事喽。” “不好办哪。说到尾花艺妓馆,毕竟是这一带的老字号,您又德高望重……” 正说着,三助口称“天气冷多了”,跑进来为宝家搓背,宝家也就打住了话头。这时前后又有几个浴客进来,一位是戴着金边眼镜、肤色白皙的三十来岁的人,他是当地号称大财主的梳头师阿幸形同面首的丈夫,据说以前是默片的解说员。另一位是名叫市十的烧鸡店的掌柜,五十上下的年纪,胖墩墩的秃头,他领着一个病蔫蔫的十二三岁、有一只俗称鸭掌脚的男孩。都是彼此熟悉的街坊邻居,大伙儿一边“你好”“来洗澡啦”地打着招呼一边进入浴池。浴客们自然地分成两拨,市十和吴山、梳头师丈夫和宝家。宝家他俩聊的是各地艺妓的话题。不一会儿,宝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近来,新桥也出现了那种艺妓,不瞒你说,公会组织里也有人私下抱怨这样会影响本地的声誉。” “哎,那艺妓叫什么名字?” “你还不知道啊?就是那个叫兰花的。” “是哪家的?” “当上艺妓还不到一个月,却已闻名整个新桥了。” “嘿,光听你这么说就知道她不一般哪!”梳头师丈夫兴致勃勃,脸上的肥皂水渗进眼睛也顾不上冲洗,“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长得漂亮吗?” “不行不行,随便说句她漂亮,今后要招阿幸怨恨的。” “你这么一讲,我就更想去见识一下了。” “哈哈哈哈。叫咱们看来,那人根本算不上艺妓,真让你见了,还得再吓一跳。不过,舆论这玩艺还真厉害,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的都是那个奇怪的女人,说她举止放荡,一转眼就红起来,是个机灵乖巧的女人,不可小视哟!” “她到底搞些什么名堂呢?跳裸体舞吗?” “肯定是裸体的,不过也不是脱衣舞之类的下流舞蹈。老实跟你说吧,我也是听家里的艺妓说的,并不知道详情。哪是什么跳舞啊,干脆说吧,就是坐在席上让你看她的裸体。听说西方的书场上这类行艺的人多的是了,她一登场,就声称西方某处有叫某某的有名的石像,就是这种姿势,然后再摆出石像同样的姿态给众人看,还说她身穿雪白的贴身内衣,头发也模仿石像戴上洁白的假发。所以呀,你还不要随意抱怨她,她就是那种所谓的新女性,真让她讲个道理,她还肯定会说得头头是道、没完没了。说什么如今的宴席上遗漏了十分重要的内容;每年文展上之所以会因裸体画发生争议,就因为日本人不懂欣赏裸体之美,这才令人叹息,说她就是为了给上流的绅士们增加一点美术方面的修养,才下决心开始这么做的。” “嗬,真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角色呀。总之,我也得去增加一点美术方面的修养了。” “不正经的叫她还不出来噢。听说每天有三四档预约呢,竟有这等无聊事。” 这一头烧鸡店的市十和吴山的话题与色情无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的牢骚话,再就是阴郁的因果报应的感叹。 “这孩子今年也都十二岁了,可这副样子今后真是毫无指望了。这一阵,小学都不让他去上了。”市十一边给脸色灰白的儿子洗背,一边说,“这都是杀生的报应吧,不可不信哪!” 男孩不仅腿脚残疾,全身发育都极其不良,心智反应也相当衰萎,看上去无精打采,呆头呆脑,不说话,也不淘气,只是茫然地看着远处出神。 吴山不胜怜悯地轮流看着他们父子俩:“从前呢,人们的确常那么说的,不过要真是那样的话,那鱼市上那些年轻人哪个都得缺胳膊少腿了。有人说开鳗鱼店的没有好报应,可是鳗鱼和一般鱼都是生物,有啥两样呢?病打心上起呀,我不是一样,现在也在为家里那小子烦心嘛。” “您是在说泷次郎吧?他现在怎么啦?” “嗨,实在不像话。三年前,我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据说在一个公园的酒吧里,就暗中打听他的情况,也想给他一些建议劝劝他,虽说一时闹僵,可毕竟还是至亲的骨肉。我照人家告诉我的地方,装作顾客的样子,特地去了附近的那个酒吧。” “嗯,做父母的哪个不是这样!” “听到街坊邻居们的议论,真叫人泄气啊!这才叫鬼迷心窍啊。我只想着一旦见到他就好好劝说一下,既然他毫无指望,还不如干脆不见,所以我就这样回来了,至今我连十吉都还瞒着这事呢。”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哎,太不像话了。泷这家伙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日子,这算哪档子的事呢,他把那女人当作老婆,看着如同他老婆的女人去接客也无所谓,简直就是个平左卫门。他还主动把那女人送给认识的朋友去胡搞,背着人悄悄地叫那女人去拍乱七八糟的下流电影,到手的钱全被他拿去豪赌,左手进右手出,输得精光。左邻右舍,连干同一行的娼妓没有一个不把泷骂得狗血喷头的,大伙儿都说那女人可怜。人混到这一步,连五脏六腑都烂透了,无药可救了。听了这些事我就彻底死心了。一想到这个混账东西最后搞不好会惹大麻烦,我就怎么也放心不下。我觉得这也是自己几十年来靠讲博弈故事混饭吃所带来的报应。” 这时,靠外面的那扇玻璃门被人慌慌张张地拉开,冲进来一个用人打扮的女人,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老爷、老爷,我是从尾花家来的。” “什么事?吵吵嚷嚷干啥啊?” “大姐出事了!” “什么?急病?好好,来给我擦一下身子。” 二十一 忙乱 尾花艺妓馆的大姐十吉在今年春天就因轻度脑溢血在外出应酬的酒楼昏倒过,自那以后,她完全戒掉了自己嗜好的酒,烟也尽量不抽了。今天也是为了赶下午两点的应酬,去做了头发,刚回到家,就冷不丁地昏倒在电话机旁,不省人事,只是鼾声如雷。 跟包阿定不巧正去有生意关系的酒楼茶馆收账去了,两个雏妓外出习艺,阿花去神社上香去了,家里只剩下烧饭的阿重和驹代两人。驹代今天也要去参加新富座戏院的闭幕演出,正从梳妆台里取出梳子要去洗澡的时候,就听见烧饭的在大喊“快来人呀”,驹代大吃一惊,奔下楼梯,让惊慌失措的阿重赶快去澡堂接回吴山,自己给医生挂了电话。她想把昏倒的十吉拖到起居室去,可一个人怎么也搬不动,就在她从里间屋取出棉睡衣照料十吉时,吴山和阿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于是三个人一齐动手,好不容易把十吉抬到隔壁的起居室,让她躺下。不多久医生赶来,说是得观察一夜才能诊断,现在不好说什么,现在不能为送医院而冒冒失失地搬动病人的身体,除了让她安静地躺着休息,别无他法。医生给吴山交代了一些应急的办法就回去了。不一会儿,护士也来了,外出的家里人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看护有了头绪。刚要松口气的时候,闻讯赶来探望的艺妓、艺妓馆的老板、酒楼的老板娘、帮闲跟包的各类人马进进出出,槅扇门不停地开开关关,电话铃响个不停,这个混乱不堪的场面,恐怕身体健康的人也会闹出病来。跟包忙着传接电话,连饭也顾不上吃,驹代和花助站在临街的店门口接待前来探视的人们,忙得连抽支烟的工夫也没有,直到掌灯时分,来探视的人才有所减少。 “阿驹,趁现在的工夫垫垫饥吧。你说,吃什么好呢?” “是啊,从早上起今天我还什么都没吃呢。可不知怎么搞的,什么也不想吃。” “吃西餐吧,省事。”花助刚起身,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花助走过去“喂、喂”地应答:“请稍等一下,阿驹,宜春酒楼的老板娘,说是从新富座戏院打来的。” 驹代来到电话房:“哎呀,是嘛,实在对不起。不瞒您说,老板娘,家里出了点麻烦——大姐病倒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顾上给您打电话呢,太抱歉了。”然后又嘀嘀咕咕地讲了一通,说了声“再见”后,挂断了电话。 “阿驹,今天是新富座戏院的闭幕演出吧?我把这事彻底给忘了。你呀,不去不好吧?” “我已经把这事回掉了。再怎么说,今天也去不了。” “什么,不至于吧?又不是停业不干了,应邀出局不也是做生意吗?还是去一下吧,今晚我正好没有任何应酬,要是有人来探病,由我负责接待,没关系的。大姐看上去稳定多了,趁现在赶紧去露露面吧。” “今天还没去洗澡,头发也是这模样……”驹代用手指捏住并不散乱的银杏卷发髻的正中部位,用力摇晃起来,像是要故意搞坏它似的。她急躁地摇着头说,“要是像早先那样,再有困难也得去的,可是他还是他,实在叫人腻味,与其跑去露一面,去看那些讨厌的场面听那些令人窝心的话题,还不如干脆哪儿都不去来得更好。” “你呀,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受欺负的。讲那么没志气的话,所以对方才趾高气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轮到我的话,才不管有谁在场,要毫不留情地一层一层剥下他的脸皮来……” “无论做什么,对已经变心的人,又能怎么着?我已经尝够了苦头。”驹代心事重重地说,“阿花,大哥要是快和那女人成婚的话,我就太丢人现眼了,实在没法见人,所以我打算离开此地。” “你这个人呀,怎么凡事尽往坏处去想!男人哪个都是喜新厌旧的,不过,新人总是不如老人强的,只要你熬过这一阵,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好啦,别再东拉西扯了,还是赶紧去跑一趟吧。我不会让你上当的……” 驹代嘴上一会儿说去一会儿说不去的,可真不去到底于心不甘,被花助那么一说,刚才强忍的压抑一下子转为急不可耐的心情,“那么,我还是去去就来吧。大姐不要紧吧?” “有事的话,我会马上打电话的。” “阿花,那就烦劳你了。” 驹代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动手打了些顺直头发用的热水,再静静地返回二楼对着镜子梳妆。平时这闹哄哄的二楼今天变得无声无息,冷冷清清的,始终不关的电灯光反射在驹代面对的梳妆镜上,煌煌耀眼,大概是心理作用吧,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平时总是由跟包帮忙穿上的和服,现在要自己从衣柜里拿出来,所有的准备都得自己动手,腰带是否系得松紧合适,衣服穿法是否得当,驹代觉得有点不快,站起身来,想尽快从这没有人气的寂静的二楼逃出去。这时,吧嗒一声,一只细长的东西掉在她的脚边,驹代吓了一跳,不由得朝后倒退,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那只紫铜色小纺车造型的金属带扣。这还是与大哥相恋的当初,离开宜春酒楼,大哥送自己回家散步时,路过竹川町那家专卖小杂货的滨松屋格子门前,大哥“哗啦”一声拉开店门,走进去让店里人拿出各种稀奇的小袋、五金小玩艺儿,驹代发现了这只纺车造型的金属带扣,因喜欢与一丝的名字有缘,所以当即买了下来,大哥也挑了一件与驹代名字有关的春驹的金属小玩艺儿。滨松屋是从上一代起就已经出入大哥家门的杂货商,据说成田屋、音羽屋(1)、高岛屋(2)、立花屋(3)为首的著名演员艺人的腰间、怀里的携带物都是非要这家店的东西不可的。 驹代捡起掉在脚边的宝贵的纺车带扣,想重新系上,但是仔细一检查,发现不知怎么搞的,挂钩已经坏了,刚系上立刻就会松开。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使她十分介意,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烦和孤寂,最后无奈地改用了一条以前就有的珍珠带扣,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无精打采地悄然走出家门。 不久,驹代来到戏院,马上意识到今天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她思前想后,认定先前发生的事就是毋庸争辩的前兆。先是坐车赶到戏院茶馆门口,虽说时间有些不对,可居然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驹代无奈,自己一声不吭地走进去,又等了好一阵,才有一个面熟的女佣急急忙忙地从二楼跑下来,驹代让她领自己去房间,女佣应道:刚才宜春的老板娘临走时说不会再有人来,所以房间现在已不得已转让给别的客人用了。茶馆的老板娘也出来一个劲地赔礼,过了一会儿,找到别处的一间空房间,把驹代领去一看,是房子新增建的部分,而且是最边上的那间,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无法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就站在通道口朝剧场内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自己的情敌君龙坐在东看台中央部位,她梳着一只大圆发髻,扎着红色的发带,并排坐着的是凑家艺妓馆的力次和久津轮的老板娘。濑川的继母阿半也和她们坐在一起,正在亲热地交谈着。驹代意识到君龙已经连继母阿半也完全笼络住了,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阿半和君龙交谈的样子,在驹代看来就像是一对和睦相处的婆媳,而自己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成为毫不相干的外人了。极度的悲伤和愤懑竟使驹代流不出泪来,只是觉得被众多的熟人看到的话实在太蒙羞太痛楚,她无心关注正在上演的狂言剧是什么内容,疯狂地奔出戏院,一溜烟地跑回家,一上二楼就扑倒在梳妆台前。 (1) 是歌舞伎演员尾上菊五郎同一宗门的堂号。 (2) 是歌舞伎演员四世市川左团次同一宗门的堂号。 (3) 是歌舞伎演员市川中车、八百藏同一宗门的堂号。 二十二 如此这般 尾花艺妓馆的十吉在昏倒后第三天的拂晓终于撒手人寰,她被安葬在四谷鲛桥的某某寺院,头七的法事已经完成,收下奠仪后用作回礼的豆沙包也分送完毕,所有后事要告一段落时,很快年关就迫近了。生意上的事情幸亏有熟悉能干的跟包在,但毕竟大姐不在了,靠吴山老人一人如何才能为艺妓馆的艺妓、雏妓们准备春衣呢?对万事感到一筹莫展的吴山,在头七的晚上,趁着亲朋好友相聚的机会已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的决定。单靠一个男人,这个艺妓馆无论如何是维持不下去的,所以若有中意者,艺妓馆要么转让,要么出售,自己到什么地方去租一间二楼的房间,再登一次说书讲台,然后安度不会太长的余生。 跟包阿定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准备好各相关酒楼的岁末礼品,今天上午已先分送了几家重点的地方。吴山每天都在橱柜和书架里查阅账单和字据,只见阿定走回家来,大冬天的,她却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让你受苦了。”吴山摘下那副宽边的黄铜框老花眼镜说,“差不多的话就歇会儿吧。要是把身子累坏了,你再一病倒,那我们才束手无策呢。阿定啊,有空时到我这里来一下,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打听呢。” “什么事呀?只要我知道的。” “其实也就是艺妓们的安置问题……楼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事情的大概了吧?我还没有正式对大家说,有没有谁跟你商量过什么啊?” “花助说,要是老爷提出来的话,她可以搬到别处去住。” “是吗?菊千代凑巧去年赎了身,现在这里有花助和驹代两个人,剩下的还小,比较好办。” “听说驹代说什么想回乡下去。” “什么?回乡下去?她不会神经有毛病吧?我正琢磨呢,要是驹代不久嫁到濑川家去的事最后定下来的话,这事咱们在这儿讲……正好赶巧了,我就把她的字据、文契全部还给她。” “哎哟,老爷呀,已经不会有那种好事了。他们俩的事早就黄了!” “哎,真的吗?吹了吗?我觉得有些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可也想替她做好准备。是已经彻底告吹了吗?”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总之,男方的母亲好像很难说通。” “原来这样。人一上年纪,就什么都不行了。对男女之间的事更是一窍不通啊。” “听说濑川的太太,明年春天起,怎么说呢,就由以前凑家艺妓馆那个叫君龙的人去当,这事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了。” “嗯,是这样啊。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所以才说要去乡下。怪可怜的。不过驹代的自尊心也太强了,怎么连一句气话也不说呢?” “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花助说,一时闹得也挺厉害,她在旁边直替驹代担心,怕万一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后来赶上大姐病倒、办理葬事什么的,看来驹代反而因此得到了排遣,现在她本人似乎也看开释然了。” “刚才你说的那个女人很出众吗?” “您问刚才说的君龙我知道,谈不上是多少出众的女人,不过,人高马大的,身材颀长,长得挺抢眼的。而且老爷哪,比起她的姿色,据说男方更看上她巨额的陪嫁钱,濑川也是为此而一下子变心的。” “嗯,是这样啊,见钱眼开嘛。这种家伙呀,还不如主动跟他一刀两断。不过,驹代肯定挺难受的吧?真是怪可怜的。” “老爷这样说,驹代听到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两人正说着,电话铃响了起来,跟包阿定站起来,拉上纸槅门。六铺席的起居室有点昏暗,虽然冬季日短,但现在是刚刚吃完午饭的时候,佛龛上的长明灯照在崭新的金箔牌位上,明晃晃的十分惹眼。吴山搓揉着腰部,站起身来,拧亮了电灯,为烧剩的线香点上火,又清点起抽屉里的东西来。 “嗯,这就是驹代的文契。”吴山看着附有公证书的户籍誊本,一边念道,“‘真佐木驹,明治二十某年某月某日出生,父已故,母亡’,父母都不在啦。” 驹代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后来受到继母的虐待被老家的祖母领养,在那儿长大成人,其间当泥瓦匠的生父也死了,祖母在驹代嫁到秋田后也死了,所以如今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和亲人,完完全全的孤单一身。 迄今为止,吴山一直把艺妓馆的事情全部交给十吉去打理,即使偶尔有事需要商量,吴山也总是说女人的生意要男人插什么嘴呢,女人的事情还是让女人们自己解决为好,从不深入干预。像现在这样亲自拿着艺妓的文契浏览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因而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驹代的凄凉身世。吴山意识到老伴十吉这一次恐怕没救的时候,曾经想到那个离家出走的儿子泷次郎,他想让儿子在母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虽然无法开口讲话,但至少最后看上一眼,于是忍辱含垢地对艺妓管理所的人如实讲了家里的情况,请他查访儿子所在的那个家,但回话说因为今年春天以来,由于警方严厉管制取缔,泷次郎和公园六区的娼妓生意做不下去而去了神户,现在下落不明。听到这样的消息,连一向固执刚毅的吴山也因为种种变故而痛感晚境的孤寂凄凉和世事的虚妄无常。正当他如此感慨之时,偶然得知了驹代的身世,她在这世上也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就凭这一点,吴山自然而然地不能不对驹代寄予深切的同情。 这一天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刺骨寒风将电线刮得啪啪作响,路上的车铃声响成一片,犹如腊月的脚步声一样急促。二楼的艺妓和雏妓各自外出应酬去了,只有驹代一人因为心情不佳而窝在家里,吴山趁机悄悄把驹代叫到六铺席的起居室里。 “怎么啦,是感冒了吗?” “没有大事,只是鼻子里面疼得厉害。”驹代的声音里夹着鼻音,脸色憔悴,孤寂地垂头坐着。佛龛下方用绸缎做的隔扇上映着已经蓬乱的梳着岛田髻的剪影,吴山甚至连她两鬓和脑后扎不起的散发也看得一清二楚,使他觉得驹代格外孤单。“人常说病从心头起呀,你得振作起来。还有,听说你要到乡下去,不是我要对你提什么建议,只是希望你别冒冒失失地干傻事。你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了,旦角濑川的事我也全知道了,你觉得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夺走,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想远走他乡的心情,我是十分理解的。不过,事情总要有个商量嘛。只要能挽回面子,并非一定得去乡下吧。” 驹代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吴山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换成一副讲人情故事的说书口吻了。 “实话对你说,刚才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的文契,才知道你呀,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是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再怎么要强,去那么个举目无亲的乡下,只会觉得心中没底,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呢?还不如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家里暂时熬一熬、忍一忍,挺过这一阵子,你觉得如何?其实这家里的情况,我想你都知道了,十吉一走,我也成了孤身一人,根本做不了家里的生意。还有家里的那个小子,即使找到他,男人到底干不了这工作,所以,我已决定有了合适的买主,就全部出让这个家的权利。本来,眼下也不要什么大的开销,我凭着这张嘴,无论到哪儿总能填饱肚子,所以,你看怎么样?愿不愿意拼一下,当这个尾花艺妓馆的老板娘,干出点名堂给周边的人看看,行吗?” 吴山的这番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驹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是老人性急的习惯,见驹代并没有不乐意的样子,吴山就大包大揽地作出了决定。“艺妓馆里住着个老头子,煞风景不行,我找个地方搬出去住。哎,驹代呀,这房子可不是租来的,现在这模样还是我十年前翻修过的。土地有十坪,地价是五圆,所以,包括店里的招牌连带房租,由你随便说个数字给我就行。我再把这事正式对花助等艺妓、跟包她们讲一讲,万一她们不乐意,就放她们去别处好了。你再收一些新的艺妓,重新开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能这样,我不知道会有多么舒畅呢。等你拼命干上一阵,挣出个小金库来,尾花艺妓馆的招牌费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随你叫什么,可要向我缴纳哦。哎,驹代啊,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妥了,好吗?” “老爷,真没想到我竟会遇到这样的好事,我个人对此简单是无话可说呀。” “放心吧,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先搭好架子,总之,这件事能定下来,我也就好放心松口气了。劳驾,一会儿你帮我给按摩师打个电话,我这就去洗个澡。” 吴山向目瞪口呆的驹代撂下这句话,往手上搭上一块旧手巾就平静地去了澡堂。驹代打完电话,往火盆里加了一些木炭,然后静静地坐到佛龛前,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觉得百感交集,突然用衣袖掩住颜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